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王頴心㡳話:最是難料女人心

執導《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一炮而紅,導演王穎驀然回首,彈指已過23年。大家或許記得電影從麻將枱開始,講幾代美籍華人女人的倫理親情,卻應該忘記這位荷李活導演100%香港製造,是個小時候家住尖沙嘴的華仁仔。「維港越填越窄了,身在銅鑼灣我會迷路,舊居赫德道變了酒吧街。」跟王穎坐叮叮重臨昔日上學必經的灣仔,他只認得舊郵局與正在復修的藍屋。「利東街怎麼變了比華利山似的?」67歲的遊子驚問,他顯然沒有聽過謝安琪唱《囍帖街》。
階磚不會拒絕磨蝕,窗花不可幽禁落霞……
「簡單而純樸的舊社區、魚蛋粉或雲吞麵之類的地道小吃、讓小孩踢西瓜波的巷弄、勤奮拼搏的香港精神,還有晚飯時同步響起電視劇主題曲的默契……」問王穎最懷念香港甚麼?他惋惜地如數家珍。
有感情,就會一生一世嗎?又再惋惜有用嗎?
王穎生於1949年,與新中國同齡,更與村上春樹共享同一個出生年月日。十多歲的他與一般中學生無異,殖民地長大的孩子早已中了電影販賣美國夢的毒,Beatles、Rolling Stone與一眾surfing music(激浪音樂)比中文金曲悅耳。六七暴動遍地「菠蘿」,成了王穎與不少港人出走的理由。在美國由醫學院轉讀藝術,王穎1993年執導《喜福會》,受到美國主流影評界追捧,成為李安以外,荷李活文藝風華裔導演。 

北野武自薦拍《女人熟睡時》

王穎說話很慢,走路更慢,港式堅離地。加上嚴肅的表情,他會給你一種不擅辭令的感覺。「其實是因為我要在腦裏繙譯一輪才出口,所以發聲慢得像個小孩。」他的不中不英、半鹹不淡的廣東話混普通話,不時引發笑料。「我說普通話『我自己』時,常常讀成『我雞雞』,被李冰冰笑我不文把『那話兒』掛在嘴邊。」他不禁失笑。
沒有黑澤明的「三段論法」、朴贊郁的荒誕失控、王家衛的搖晃朦鏡、王穎總是淡淡然的營造單純而有力溫情畫面,帶出人文關懷。他的新戲《女人熟睡時》更邀得12年沒有參演別人電影的北野武當男主角,是一個高難度的心理描繪作品。
《女人熟睡時》有過以下對白──「你有沒有看過,天真女孩睡覺的樣子?」、「與其看着愛情枯萎,我寧願殺了她。」
王穎說,早年看川端康成1941年的小說《睡顏》,已對男人迷戀女人熟睡樣子的情節深感興趣,新戲改編自Javier Marias同名小說,《女人熟睡時》投放更有戲劇性的情節,北野武一看劇本就喜歡,主動聯絡王穎自薦。「故事講男主角迷戀純真女孩熟睡,女孩長大純真漸失,他形容是受世界影響而腐敗,要殺她保存這份純真的愛。」
對於久休幕前的北野武,王穎對其專業與紮實演技讚不絕口。「他清楚自己是演員身份,不是導演,早已跟我說可以大膽的導,任意罵他、擺佈他,他每場戲都問許多問題,演技好到我根本不用導他。」
探討美國華人的倫理親情,似乎是王穎的拿手好戲,他卻透露,當年改編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同名小說《喜福會》純粹出於字裏行間的幽默,沒有想過關注了三藩市的四個華人移民家庭,自己會被標籤為以細膩鏡頭穿透女人心的導演。
「當年小說很暢銷,但從來無人敢拍一套全女班電影,尤其是講華人女人的。」他摸摸自己的光頭,含蓄地談到廿多年前的一次冒險。就這樣,連太太都不禁笑他前世今生都是女人。王穎聳聳肩,「大家都說我適合拍女人戲,把我定型在框框之內,我不介意於是繼續做下去了。其實我不懂女人心,只是盡量去明白她們。」他透露,拍《喜福會》時其實很害怕,怕招架不來圍着他團團轉的三代不同女人。
「就算是我太太,我們彼此很熟絡,有時我也感到完全不明白她,女性對我而言始終是神秘而難明的生物。」王穎無意識地唸着霍金講過的對白,邊回憶拍《喜福會》時畢生難忘的時刻。女角之一的趙家玲(Rosalind Chao)生了小孩想辭演,終被導演說服,但拍到一場重要戲份,燈也打好、所有演員準備就緒,趙家玲突然失控流淚,說聽到孩子在哭要去餵奶,她的孩子卻身處另一座大廈,根本無可能聽到對方的聲音。無論大家多想她留下,最後她還是不顧一切的跑走了。「我覺得自己永遠都不理解女性,應該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但我尊重她,尊重一位母親對孩子的感情。」
爽直的他又自揭瑕疵,談到2011年合拍片《雪花秘扇》,他毫不掩飾的吐出兩個字:「失望。」
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失望是因為故事很複雜,做不到像《喜福會》般有系統地梳理結構和組織戲味的問題。」對於有戲迷形容《雪花秘扇》食老本,廿多年後還利用外國人愛獵奇中國的戲碼,more than old school,他也照單全收。
「西方對中國女人紮腳等獵奇事迹已沒興趣?」我問。「完全沒興趣。總之賺錢便好,如果估計能在中國賣座的戲他們便會拍。」他說,電影工業已轉莊,中國勢力入侵荷李活,中國也是世界最大的觀眾群,他們喜歡看的已不是黃土地故事,而是特效與超級英雄片等大製作。那華裔導演的地位呢?「以前根本沒有華裔導演,李安和我兩個失業漢在洛杉磯,很淒涼的惺惺相惜。後來,我們兩個都在荷李活有不同的成績,接着年輕導演林詣彬拍了很賺錢的《狂野時速》系列,基本上就是這樣。」

業績只是最後一套電影

電影的最高境界在於「味道」,是否越嗒越有味,時間會告訴你。同時,荷李活又是全世界最現實的地方,說到此王穎猛地頭點搶白。「如果我拍一齣乏人問津的電影,我根本沒工作可言,找不到資金拍下一套戲,很多人未必會明,這是很現實的,接着甚至沒有人會聽我電話。」「試過嗎?」我追問。「試過數次。」他毫不忸怩,回憶拍了票房不俗的獨立電影《Smoke》後,2001年他拍了一套講脫衣舞孃的《在世界的中心,沉淪慾》(The Center of the World),結果滑鐵盧,因此無工開。很多導演說過,管你名聲再大的導演,「業績」只是你最後一套電影,此言非虛。
「對,你的業績不可以累積,就是你上一套戲。」
王穎說,荷李活令他學會良多,首先是不能單線以個人為中心,要顧及市場思維。「若幾場試映場觀眾打分不到90分,便要回去把整套戲重新剪接;若製片人員預期電影票房不會好,甚至會把它丟棄。」所以,他的結論是:「兩個世界。所謂商業電影與自己想講的故事,完全可以沒有關係。」
都活到快屆古稀之年,王穎開始不理太多潛規則,有時甚至要告誡自己放下商業的窠臼,別浪費自我。「票房我控制不了,我緊湊地講自己想講的故事便好,到了這個年紀還須顧慮太多嗎?」導演一陣的念白。王穎早就想通了,放開市場才能得着市場。在荷李活的浪奔浪流之中,王穎沒有沖散自我,反而更能摸清自己的輪廓,在獸化的影壇潛心修煉觀自在,才是暮年王穎的拿手好戲。

到哪處也是局外人

這趟與太太繆騫人從美國回港,王穎專程來參加華仁書院五十後同學聚會,與部份半世紀重遇的同學聚首而感慨,也被幾道大城小景而震撼內心。
一位換了腎重獲新生的同學,決定重溫昔日為省錢而由北角步行回灣仔華仁的舊夢,唏噓感嘆記憶中的建築物幾乎盡拆。一位元朗母親向他訴苦,指該區幼稚園學位被內地小朋友佔據,另一位朋友卻豪奢地投資貴族學校。「我看不到他有心為教好下一代,只求賺錢,我覺得很心痛。」他坦言,這次回港聽得最多是家長擔心子女教育問題。「我真的不知香港政府在做甚麼。」
最諷刺一幕,王穎夫婦在雜誌看到土瓜灣舊區的介紹,他倆即動身去緬懷,找不到舊社區的人情,卻在轉角發現珠寶一條街,運送中國遊客的旅遊巴魚貫進出,大手購物的消費主義情懷,跟他腦海中舊社區的小確幸成了極大反差。「還有珠寶店聲稱可以將親人骨灰轉為寶石,很厲害。」他從來覺得,世道離奇過電影。
王穎黃皮白心,拍《點心》、《喜福會》、《雪花秘扇》都拍出中國人的飄泊感。他身邊不乏浮萍,九七前移民後回流的港人,見佔中後社會核心價值不斷被侵蝕,又萌生再次離開的念頭。香港本身是一個移民社會,港人一直擅於為自己找A至Z餐不同選擇。
王穎是香港北方外省人、居美外國人,身份不斷切換,卻離不開一個「外」字。「所以我覺得自己身處世界任何一個地方也是局外人(outsider),在美國已半個世紀我也不能完全融入,不是說外國人歧視華僑,只是他們總覺得我們跟他們不一樣。」王穎也是一塊浮萍,在自己家園,也可以自我流放。
同樣是荷李活港產導演,吳宇森試過在大解時浮出新片的題材,王穎卻透過香港之旅,從冷眼旁觀怪獸家長與繁忙兒童的周旋當中,找到終極想拍的故事。「香港的母女關係很有趣,我想把它拍成電影或者紀錄片。」希望這是一齣喜劇,而不是悲劇,甚至驚慄片。但願如此,但願。
記者:鄭天儀 攝影:潘志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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