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8日 星期二

姚洋:简析中国的选拔体制

姚洋:简析中国的选拔体制

作者:姚洋 

   
  中国过去四十年来高速的经济发展是全球最为重要的经济现象之一,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增长奇迹。从新古典的经典视角出发,中国确实拥有高增长国家应该具备的一系列条件——高储蓄、高投资、人力资本的充分累积,以及深度的工业化体系。但是,从国际比较的视角来看,中国显然不是唯一一个学习新古典主义的“好学生”。那么,中国又是如何实现如此傲人的增长奇迹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显然要考虑中国独特的制度背景。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出发,一个解释中国奇迹的经典角度是财政分权制(Xu 2011)。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财政分权的制度安排大大增强了地方官员发展经济的激励,并最终促成了中国持续的经济发展。然而,财政分权本身也会带来合谋与地方俘获的问题,并滋生腐败和地方保护主义。从国际研究来看,中国几乎是唯一一个成功通过财政分权促进经济增长的案例。因此,财政分权本身并不足以解释中国奇迹。

  中国奇迹背后关键的政治经济学因素是中国独特的选拔体制。这套体制拥有两个基本特征:一是人事选拔权集中于党的手中;二是党采用了去政治化的执政策略,并藉此造就了一个中性政府。这样的政府不持续地偏向任何一个特定的集团,也不奉行任何狭义的意识形态,从而可以关注长期经济增长。中国的选拔体制同时具备“开放性”、“竞争性”和“选贤性”的特点,它向任何出身和阶层地位的人敞开参与政治的大门,通过一套考核体系来考核并选拔官员(其中,经济发展指标最容易量化,因而更容易成为多目标委托代理环境下最被重视的指标),并选拔出相对最具有能力的官员。因此,这个体制不仅有利于促使官员制定更加稳定、长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策,而且也有利于克服财政分权带来的种种弊端,促使地方官员与中央保持一致。

  这套中国特色的选拔体制有两大源头——一是中国的政治和文化传统;二是党本身斗争和改革的历史。显然,这两大源头有时也会相互冲突。也正因如此,虽然这套选拔体制在很大程度上取得了成功,但它还远称不上是一套完美的制度。目前,这套制度面临三个方面的挑战:一是普通公民的意见缺乏制度性的代表和表达渠道;二是党和政府的机构及职能存在许多尚未界定清晰的重叠;三是党的理论与其实际执行的政策之间存在潜在冲突。显然,无论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叙事”,还是脱离中国现实的“西式民主叙事”,都既无法解释中国的成功经验,也无法破解上述挑战。

  要解决这些冲突,首先需要正确认识并总结目前这套中国的选拔体制,并形成一套除“马克思主义叙事”和“西式民主叙事”之外的第三种叙事方式。中国的这套选拔体制具有丰富的历史和哲学根基,因为中国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开始探索选贤任能的官员选拔体制。更为重要的是,与其他文明的世袭制不同,古代中国是唯一一个成功发展出以贤能为原则的选拔体制的文明。因此,中国应该全面总结这套具备“开放性”、“竞争性”和“选贤性”特征的选拔体制的成功经验,并明确党作为国家治理架构的一部分的角色定位。这些举措对于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为姚洋教授文章的中文精编版,张舜栋编写)

姚洋:构建理论自信的新叙事,阐释中国制度、模式和道路


姚洋:构建理论自信的新叙事,阐释中国制度、模式和道路

作者:姚洋(进入专栏)  席天扬 

   
  所谓“中国新叙事”,并非对现实的简单描摹,也不是空谈理论的镜花水月,而是试图构建一种创新性的语言,阐述中国特色政治、经济体制的运行机制,使得中国道路和模式成为一种具有全球意义的叙事,用全世界听得懂的语言来讲中国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同于占据国际主流的、后冷战时代的“民主叙事”和基于华盛顿共识的新自由主义叙事,也不同于20世纪历史上的革命叙事和基于计划经济的传统社会主义叙事。这个叙事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它在逻辑上涵盖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积淀的治国理政智慧,自鸦片战争以来全民族反抗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历史道路,新中国成立以来全体国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探索现代化国家道路的经验和教训,以及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经济和社会全面高速发展所取得的成就和经验。这个叙事也必然是面向未来的,体现着继往开来,为实现“两个百年”宏伟蓝图而努力奋斗的美好愿景。

  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离不开理论体系的建构。具有现实感、有价值的理论,需要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和中华民族的主体性相勾连。这为国内学术理论界的研究指明了新的方向,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学者的研究自有其视野,学术研究成果不等于国家意识形态和执政党的理论,但学术应该呼应时代脉搏,以社会现实的重大关切作为问题的聚焦点。“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是学者、特别是哲学和社会科学学者研究工作的题中应有之义。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国内学术理论界在树立理论自信、构建具有中国主体性的学术话语体系的道路上任重而道远。尽管当代包括哲学、经济学和其他社会科学在内的各个学科在方法论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并在不少领域获得了国际影响,但总体而言,国内学术理论界对于中国问题的研究,仍以对局部问题的实证或政策性研究为主,缺乏对于重大基本理论命题的关注。更严峻的是,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者,面临一种理论“失语”的尴尬境地。传统官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术语因其与现实脱节而显得缺乏解释力和吸引力,迫使中国问题的研究者从当代西方主流的学术话语体系中寻找理论概念和解释框架。这就造成两个结果:其一,对中国问题的研究往往需要以对西方主流学术理论观点的验证或回应作为其学术价值的锚点;其二,对中国问题的研究结论往往需要以西方主流学术理论观点作为其评判的尺度。用英文写作的学者常常有这样的经验:反映中国发展的进步、优势或政策的正面效果的研究,就容易受到挑战和质疑;而暴露中国的问题和缺点,乃至故意抹黑中国的研究,发表起来更容易,甚至会受到西方主流媒体的追捧。我们认为,一个“失语”的话语体系是不可持续的,中国的学术理论界需要在中国问题和中国模式上发出声音,构建具有理论自信的新叙事。这种新的理论话语,需要以中国问题的主体性为首要原则,同时,又不回避西方主流理论的概念和话语,而是积极进入其中,发展与之对话和辩论的“交互理性”。本书就是这个努力的一个尝试。

  “中国新叙事”首先是关于当代中国政治体制的系统叙事。谈论中国的政治体制,一个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理解“党”与“国”之间的关系。中国共产党的长期执政和现代民主、法治的政治理念是否相容?如何相容?如何理解以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长期执政为首要特征的社会主义制度在宪治原则层面的政治合法性?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和西方主流的三权分立或分权制衡、多党竞争的宪政体制有何异同之处?本书第1章“理解中国共产党体制”(姚洋撰)对于上述问题提出了阐释性的理论解释。姚洋借鉴了国际政治学者布尔诺·德·梅斯奎塔等人提出的选举团理论,提出中国共产党在官员选拔的治理机制上的作用类似于选举团。与西方党争民主或者寡头制下的选举团不同,中国特色的选举团制度的特点在于执政党不代表某个具体的局部利益,也不仅仅代表社会中某个具体的群体。执政党的超越政治地位决定了中国的官员和政策不受任何利益集团的制约,官员只需保证对党和政治制度的忠诚。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共产党不同于西方语境中的政党,其政策价值取向和意识形态在这个意义上是“中性的”。党既是一个组织,同时也是一种制度。以这个制度为核心,并辅以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人民政治协商制度,中国共产党体制可以解读为一种混合体制。

  2章“超越自由主义民主”(姚洋、秦子忠撰)剖析了自由主义作为当代西方自由主义民主的政治哲学基石的内在矛盾,揭示了自由主义的抽象平等与其所秉持的个人价值和个人自决之间的不相容性。由此,他们认为,当代西方民主体制过于强调“一人一票”的形式民主,而忽略对于公民道德、判断力的培养。接下来,他们从儒家人性观出发,分析建立在人性的差异性基础之上的儒家政治的应有特征。结合中国的历史和当代实践,他们提出,把儒家政治文化中符合现代理念的部分整合进入执政党的理论体系,使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制度与选贤任能的历史传统得以结合。

  到此为止,本书对当代中国体制的特征和政治哲学基础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论述,但尚未涉及这个体制的运作机制。对于任何现代复杂政体而言,权力制衡都是实现良治所不可或缺的核心机制。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当代中国体制如何实现权力制衡?第3章“可信承诺与国家治理现代化”(姚洋撰)试图给出一个答案。姚洋提出,现代化的国家治理体系的首要功能,在于提供一种明确的游戏规则,这种游戏规则需要以国家背书的方式成为对于全体国民的可信承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分权以及权力之间制衡和监督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行的。正如市场经济不是资本主义所特有的,分权和制衡也不是西方民主制度所特有的。在党的领导下,分权厘清国家各个组成部分的权力界限,制衡则防止权力的滥用,如此,党和社会之间就可以建立相互的确信,由此更加有利于巩固党的执政地位。

  4章“法治民主及其概念分析”(陈晓平撰)梳理了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中的宪政和民主观念,从社会契约论的哲学角度对于东西方模式竞争的“福山问题”做出回应,指出代议制民主无法满足保障自然权利的先验约束,具有天然的道德脆弱性。从人类历史来看,代议制民主的出现和流行或是偶然。而过于重视程序性的代议民主,忽略了人民主权的先验价值维度,可能是使得西方代议制民主和分权制衡的体制屡屡陷入了合法性危机的原因。

  “中国新叙事”也是从丰富的制度面向出发、讨论官员选拔和公共治理问题的经验性叙事。在这个层面上,中国新叙事应该以实证研究为基础,因而它是诚实的,既看到当代中国体制的治理成绩,也指出它的问题并提出改进意见。
  5章“官员引领发展”(王贤彬、徐现祥撰)为官员和发展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分析框架。在这个框架内,中央、地方和民众是三大主体。中央的任务是任命和激励地方政府实现其执政目标;地方官员的权力来自中央和上级,对上级负责;民众基于政府对其诉求的回应与满足度来决定对政府的支持度。王贤彬和徐现祥分析了在激励、信息和资源约束下官员的行为模式及其影响,既指出了“官员引导发展”的优势,也指出了这个发展模式的局限。

  6章“官员调动的收获、代价与改进方向”(张牧扬撰)更进一步讨论官员选拔中的调动问题。张牧扬详细介绍了官员调动制度的历史源流和主要特征,指出除了强化对官僚体系控制之外,能力甄别是官员调动制度的一个重要作用。他同时也分析了由调动制度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如官员的机会主义行为、空降官员的信息劣势、党政官员和技术官僚的磨合等。

  7章“弹性任期、政绩压力与中国增长奇迹”(钟灵娜、庞保庆、耿曙撰)则从官员的弹性任期这一视角入手,剖析官员政绩压力和经济增长之间的动态关系。三位作者通过大量实证数据,揭示出中国地方官员的任期存在大量弹性安排,这一点和西方官员的固定任期形成显著差异。弹性化任期有助于通过政绩考核的压力更有效地推动基础设施建设和投资增长,但是也对长期规划和可持续发展带来潜在的负面影响。

  8章“中国特色的政治经济周期”(聂辉华撰)分析了政治周期对中国经济周期的作用。聂辉华提出,中国和西方体制下的政治经济周期存在驱动因素、时间趋势、影响渠道和微观机制四个方面上的显著差异,指出中国式的政治经济周期源自中国独特的政府组织和官员激励结构,是中国政治经济学的最可识别和具有研究价值的现象之一。

  9章“基层政府如何制度创新”(陈硕撰)以村级治理的“一事一议”政策为例,研究了基层政府制度创新的决定因素,并运用空间计量经济学的分析方法,研究了基层政府之间政策模仿学习的溢出效应。陈硕基于实证数据的发现表明,基层政府的改革和创新实验并非简单跟风,而是存在具有鲜明网络效应和理性化决策机制的微观过程,局部性的政策实验可能是未来促进系统性制度创新成功的重要手段。

  本书对于当代中国政治经济体制和治理模式的探讨既是宏观的,又是具体的;既有抽象的理论思辨,也有实践层面的实证分析;既有对成功经验的正面阐释,也有对问题不足的客观反思。本书是国内学术界立足于中国的历史和国情,讲好中国故事的一次尝试。我们也诚挚地期待国内外对中国问题关切的学术同行加入我们的讨论,就本书的观点和研究进行批评指正,以期共同为在世界舞台上构建具有中国主体性的理论话语和叙事体系而不懈努力!
   
  以上内容摘自姚洋、席天扬主编的《中国新叙事:中国特色政治、经济体制的运行机制分析》,格致出版社201810月版。

姚洋:当务之急是反思资管新政


姚洋:当务之急是反思资管新政

作者:姚洋 

  
  编者按:2019118日,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举办第132次“朗润·格政”论坛,主题为金融如何支持实体经济。本文根据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姚洋教授的演讲整理。
   
  吴晓求老师长期从事金融领域的理论和实践研究,对当下金融难题的观察和点评很专业。我不是金融专业,但我想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因为我觉得中国经济2018年下半年的急速下滑还没有止步甚至放缓的势头,下滑的指标越来越多,形势不容乐观,容不得我们再点到为止。
   
  这个状态并不是源于我们国家经济制度的变化,而是政策出了大问题。从国家经济制度上说,习近平总书记连续给民营企业家回信和召开民营企业家座谈会,政策已经筑底。但是,经济还没有探底。这需要我们考察经济下滑的原因。我个人的判断是,去年开始的经济下滑,是降杠杆降得太猛。
   
  高层担心杠杆率高不是没有道理,有两个地方的高杠杆确实应该去一去,一个是国企,一个是地方政府。国有企业的资产负债率在60%以上,有点偏高。相比之下,民营企业50%左右更正常一些。国有企业杠杆率高的真正问题核心在于僵尸企业太多,杠杆无效,占用大量资源却对整个经济发展是负作用。僵尸企业的杠杆一定要去。
   
  地方政府的杠杆有很强的周期性。20084万亿之后地方政府杠杆积累的非常多,最后是中央政府买单。自2014年起中央政府允许地方政府发自借自还的国债,通过债务置换完成了11万亿地方政府商业债务的转换。但从2016年开始,地方政府的债务再一次累积,新数字到底有多大目前谁也不知道,要等到下一轮中央政府出手时才能有数。
   
  因此,去杠杆不能整体划一,要去的是国企杠杆,尤其是僵尸企业的杠杆,以及地方政府的杠杆。民营企业的杠杆并不高。
   
  而且,高杠杆并不一定就可怕,杠杆高到账还不起的时候才是问题。企业特定阶段的高杠杆也许只是快速发展的正常需求,只要资金能周转得过来就不是问题。简单把我国的杠杠率和美国的对比是不合适的,因为我国的金融体系以银行为主,而美国以市场融资为主。
   
  很多人说中国要发展资本市场,发展直接融资,即所谓金融脱媒(去掉银行这个融资媒介)。这是改革和发展的方向,但中国金融脱媒恐怕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企业还得通过银行借钱。要解决高杠杆问题,必须先啃下国企改革和地方政府融资这两个硬骨头。国有企业改革自2013年以来的这五年推进不大。地方政府融资的改革也基本上没做。当然,确实也非常难做,牵扯的利益方太多。相比之下,全面去杠杆这样的调控政策反而更容易执行,这大概是政策失误的原因。但是,宏观调控不能替代改革,而且也不能操之过急,但遗憾的是,我们在去杠杆上趋向于简单粗暴,用运动方式管理经济。这其中,资管新政的问题最大。
   
  首先,资管新政要求银行把表外业务转表内。影子银行本来是表外业务,没有资本充足率的要求,是实体经济、民企企业,包括地方城投等获得资金的一个市场化渠道,一旦按要求全部转回表内,就要受到资本充足率的制约,银行的融资放大器作用马上骤降,特别是中小银行,本来就资本金不足,现在完全没有能力放贷。这无疑于我们把信贷的水龙头一下子掐死。
   
  其次,银行的财富管理业务转到资管公司,但资管公司的业务被大大限制。本来财富管理比较市场化,是银行支持实体经济的一个创新空间,但现在限制资管公司产品的证券化,业务受到很大约束。
   
  第三,其它影子银行业务也大幅度收缩。比如,小贷公司等开展的助贷业务全部叫停,致使小贷公司大面积停摆,消费信贷急剧收缩。所谓消费降级,我猜与此有关。
   
  严厉资管的后果是整个经济的池子里没水了,金融的毛细血管被堵塞,即便央行往池子里大量注水,水也流不到民营企业和小微企业,金融对实体经济的支持就成了一句纯粹的口号。
   
  央行还比较专业,很早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多次降准和扩表。但央行这个心脏再努力,毛细血管不通,钱也进不去实体经济,整个经济依然很危险。股市的持续下滑可能受中美贸易战影响,但肯定也跟央行以外的金融系统被捆住手脚,导致经济缺钱有关系。股市其实已经下滑幅度很大,如果不是政府出面,被清盘的企业可能不在少数,引发的连锁反应可能超乎想象。
   
  民营企业现在急需要钱,许多企业每天的工作就是四处找钱。面临清盘的企业,债务如同剑在空中,而债权人拿不回资金,同样无法运转。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的建议是采取两个救急的治标措施和一个治本的措施。一个救急是财政发力。地方政府专项债要提前发放,估计在1.3万亿,财政部中央转移支付提前发放也有1万多亿,如果2019年一季度真正把这两项做到位,地方政府就会有一些钱发工资,同时把一些停工项目做起来,地方政府可以少欠企业一些债,这样整个经济池子里就会有水。我们的地方政府融资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需要改革,但当下救急更重要,救急离不开地方政府,要允许地方政府花钱,让他们把水龙头打开,帮助充裕整个经济的流动性。我们总说改革都是逼出来的,事实上宽松的时候才更容易推动改革。
   
  第二个救急措施是央行要认真考虑购买面临被清盘的企业股票或者债券。监管风暴、资管新政现在把金融末梢卡住了,央行常规手段发的钱进不去实体经济,不如干脆直接往实体经济里注入流动性。美国政府在奥巴马当政时也这么做过,财政部直接给AIG注资两千亿美元,结果退出时还赚了两百亿美元。如果我们相信中国经济的基本面是好的,央行这么做也会赚钱。
   
  当然,急救措施都是治标不治本,治本的措施还是要对资管新政进行认真的反思。影子银行真要一棒子打死吗?金融创新真的就那么危险吗?如果我们的银行还停留于只对抵押物放贷,银行不是要退化成当铺吗?我建议央行、银保监会、证监会、金稳委等有关机构一起把资管新政等抑制金融创新和堵塞金融末梢的政策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看看哪些要坚持,哪些要缩减。资管新政的方向是正确的,但不能把影子银行的所有创新都一棍子打死。
   
  我们刚从美国回来,今年中美贸易战的疑云还没有消散,中国经济要想有所反弹,止住当下急速下滑的危急局面,必须尽快在国内采取有力的对冲措施,否则今年经济前景堪忧,也影响我们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承诺

姚洋:民企的危急时刻与改革方向

姚洋:民企的危急时刻与改革方向

作者:姚洋 

  2018920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第128次【朗润·格政】论坛在朗润园举行,本次论坛的主题为民营企业与中国经济发展。本文根据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姚洋的演讲整理。
   
  
民营企业危机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徐高博士在刚才的演讲中提到的很多数据和分析结果非常有意义。虽然有些地方还需要进一步论证,但已经有充分的数据表明中国资本市场的股票质押率很高,而且有300家左右面临爆仓的危险,在股票市场持续下跌的情况下,形势已经比较危急。

  我个人最近对民营企业也做了一些调研和接触,结果很多企业家反映:当前可能是民营企业1992年以来最难过的时候。

  中国经济在宏观上已经有过多次起落,以前民营企业家这种悲观程度的感叹很少,应该引起我们决策部门的高度重视,尤其是在外部还面临中美贸易战升级的情况下。

  内忧外患凑到一起,对大家的信心影响非常大。如果我们不能及时地、科学地处置风险,特别是股票质押爆仓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下一步整个经济发展的压力会非常非常大。

  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不是要呼吁政府救市。但如果我们既有政策不调整、不作为,对形势发展听之任之,下一步就很有可能大批量民营企业被迫平仓,平仓之后如果又被国有企业收购,就把国进民退的舆论也做实了。这不仅对民营企业的信心打击很大,而且会在全社会,包括国际上引发连锁反应。
   
不能拿宏观调控替代改革
   
  我今天重点要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宏观调控问题。
  过去几年,我们的决策者已经把宏观政策当成了结构改革的手段,这会造成结构改革没有实质性进展,却又人为地加剧市场波动,尤其是波动又造成对经济最重要的民营企业最受伤。

  在经济学理论上,宏观政策的目标是熨平经济波动,让经济在自然增长率的上下尽量小幅度地波动,整体运行平稳。但在中国,宏观政策几乎变成了万金油,什么都能管,哪个部门都能用,称之为九龙治水都不为过。最后的结果是宏观政策不仅没有熨平经济波动,反而加剧了波动。

  我们这一轮要回溯到2015年股灾造成整个信心崩盘,经济下行。2016年无论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都开始推动新一轮扩张。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债务都明显上升。民营企业的债务上升有时候和政府推动有很大关系。201712月开始,我们又开始猛烈地降杠杆,造成很多民营企业的债务还不上,个别企业家甚至选择跑路。

  我们经过改革开放40年,很多改革确实到了深水区,不容易改。相比之下,宏观调控就相对容易执行和见效,毕竟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可控性非常高,中央政府也容易管。但不好的结果是我们越来越倾向于把宏观调控政策当成改革。

  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是地方政府融资改革。

  地方政府融资改革可以追溯到预算法改革。在此之前,地方政府不能负债。但过去20多年地方政府开后门,负了很多债。老开后门怎么办?干脆开一个前门,让地方政府可以合理地发债,发行自借自还的国债。全国人大每年定一个债务上限。比如今年是18万亿,各地方政府的举债总数不能超过18万亿。好像定了这个上限就万事大吉了。

  上一轮积累的债务最后进行了债务置换,总额大概11万亿。2016年开始的地方政府这一轮扩张在机制上并没有任何改变,前门开了,但后门并没有关上,地方政府换个马甲又从市场上融了很多资。2018年资管新规一上来,银行不得不把表外业务挪到表内,有钱也不敢再借给政府,直接造成不少地方政府投资项目断供。项目一断供,下游很多企业都受到严重影响。国有企业本身有钱,融资容易,成本也低,受到的影响不大,但这对民营企业却可能是致命的。

  这就是典型的用宏观调控来替代改革。中央政府出手紧货币,货币确实收紧了,但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地方政府的行为模式。之前已经试过好几轮,结果都一样。宏观调控改变不了地方政府的行为,最后还经常伤及民营企业。

  要改变地方政府的行为模式,需要伤筋动骨的改革,涉及到体制问题。在体制改革困难重重的情况下,相对最简单的改革办法是干脆承认地方政府有投资的需求,这在技术也可行。否则,地方政府想投资又被管制,就一定从市场上找空子,最后整个政府负债多少谁也不知道准确的数字。全国人大只管住18万亿的总额远远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一个驼鸟般的策略。

  如果我们承认地方政府有投资需求,同时给一个宽松的额度,地方政府就不至于再想各种变通之策。自从四万亿刺激以来,大家一说到政府投资就吓得要死,好像又要走老路,我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大家可以抱怨四万亿,但没有四万亿哪有今天的高铁?哪有各大城市的地铁网络?4万亿有问题,但也创造了价值,要客观看待。

  我们要深入思考一个问题:咱们的货币是储蓄带来的,换句话说,这是我们的增长模式带来的,是我们劳动积攒的,一定要想办法花掉,不然巨额的储蓄也是洪水猛兽。管住货币、不让花钱不等于钱带来的压力就消失了,总额180多万亿的货币还在,泄洪的压力一点没有减小。如果说民营企业加杠杆太危险,国有企业加杠杆效率太低,那谁来加杠杆?只剩下政府能加杠杆。政府加杠杆也不是坏事。政府做的多是公共事业,会改善我们的消费和福利。

  当然,最好的策略还是真正推进改革,把地方政府的行为模式改变。在没有深度改革之前,全国人大要把地方政府的债务限制放宽,尤其是做到总额和明细公开透明,至少中央能相对准确地掌握地方政府发了多少债,同时对债务规模有控制力,这在一定程度上能避免再用宏观政策来代替改革,最后造成恶果。
   
不要对货币莫名恐惧

  第二个是债务问题。
  中国的债务高不高?当然高,特别企业债务很高。但债务高并不完全代表我们的体系出了问题,并不能简单地归咎于乱发钞票,甚至像有些人说的整个经济增长都是虚胖,这样的判断太过谬误。中国经济的增长是实实在在的,高楼大厦、高铁都是看得见的社会进步。
  中国的债务高、货币多,主要是和融资结构有关。我们的直接融资规模太小,社会融资每年增加十多万亿,但只有30%来自直接融资,来自股市的只有六千多亿,就像毛毛雨,作用不大。融资的主力还是银行贷款。银行每投放一笔贷款就相当于又创造一次货币。我们货币就这这么积攒起来的。在金融结构没有重大改变的情况下猛降杠杆,最后的结果就会伤及无辜。

  这一点在本轮降杠杆中就表现得很明显,强行把表外业务挪回表内,但没有想过民营企业基本上就是靠银行的表外业务活着,转到表内他们就没有办法再借到钱。

  我这里还想讲一点对经济学理论的反思:货币是中性的,这是美国芝加哥大学货币学派最主要的观点。但这个理论成立的前提是:市场是完备的。当市场不完备的时候,货币未必是中性的。

  最近黄海洲和他的合作者的论文获奖。他们的论文就提出:货币可以看作股权。政府发货币就是给老百姓发股权,发太多的货币,就相当于把大家的股权稀释了。炒股的人都知道,很多公司都会增发股票,稀释股权。按理说你一稀释,股民们都应该跑掉,毕竟每一份股票对应的股权少了,价值低了。但为什么很多股民不跑,还继续持有,甚至买入更多呢?因为他相信这家公司未来还能增长,股价还能涨回去,股票对应的价值会再提高。对国家也一样,如果增发的货币能流向更加有生产力的部门,比如民企,经济增长就好,老百姓手里的股权虽然一时有所稀释,但股权收益还在不断提高。我们这一轮狠降杠杆,表面上把货币管住了,但实际上却把民营企业这样的好细胞又饿死了。我们在调研中发现有些民营企业的利润增长在年初时还很好,信心满满,花三十多个亿进行海外收购。结果猛降杠杆造成企业断供,七十多亿贷款还不上。最后在国内怎么也借不到钱,市值从将近500亿跌到不足200亿,面临被国有企业平仓的风险。好在加拿大还有分公司,最后通过海外融资度过了难关。

  我建议大家不要对货币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这可能是降杠杆背后的一个根本性原因:总觉得货币太多要出问题,必须解决货币太多的问题。货币太多或者债务太多确实是有问题,但要通过艰苦的改革去解决,而不是简单地紧货币,关龙头,拨输液针。

  在解决货币问题的改革上,国企改革要首当其冲。我们国企占用和浪费了太多的资金。徐高刚才的数据大家都能看到,股市从上市公司数量上看,民营企业居多,但市值只有7%。绝大多数资金还是流向了国企,而国企本来在银行贷款就很容易,成本也低。因此,不从根本上推进国企改革,杠杆不可能良性地降下来。

  这都是我们在改革上面临的硬骨头,不应该、也不能再绕着走。

姚洋总结改革开放经验:务实主义、赋予地方积极性、开放的讨论


姚洋总结改革开放经验:务实主义、赋予地方积极性、开放的讨论

作者:姚洋 

   
  1978年到2018年,中国在改革开放40年的历程中塑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从改革开放前一个贫穷的国家,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改革开放为什么会取得成功?日前,在“中国智慧·筑梦中国”致敬四十年盛典上,“致敬四十年杰出社会组织”奖获得机构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姚洋接受了凤凰网财经的授誉专访。

  姚洋表示,过去四十年的改革开放经验中有三点值得总结:

  第一,务实主义。中国人思维方式里头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我们民族性格里头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务实主义。这个务实主义就是承认我们知识的局限性。所以,我们的改革一定是渐进的,一定是摸着石头过河的。

  第二,赋予地方积极性。回顾改革开放,凡是我们改的比较成功的,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基层的创新。比方说农村改革,我们现在都知道是出自小岗村。但是事实上这个改革比小岗村还早,在四川,在安徽,很早就有了这样的划成小组,或者包产到户的做法。

  比如国企改革,90年代我们曾经做过一次非常重大的国有企业改革。当时我们几乎把80%的企业都改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可以改成功呢?因为我们放手让地方去干。
  第三,开放的讨论。没有开放的讨论,不可能有正确的政策。因为通过公开的讨论,我们可以在社会上凝聚共识。
   
  以下为实录:
   
  姚洋:我们国发院已经走过了24年的历史,我们这是一个在北大校内以学术为主的综合性的学院。但是我们也是深入地参与中国过去20多年改革开放实践,为国家为社会建言献策。我们能够走到今天,是因为有一批在80年代就关注中国现实的非常优秀的年长的学者,他们从80年代开始就关注中国的现实,他们没有把学问关在书本里,没有阳春白雪,而是实实在在地用学问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做贡献,我们是想用学术改变中国。

  今年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纪念活动非常多,在这里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站在四十年的节点上,我们怎么来总结改革开放的经验,以前我们经济学家会说一些更加实在的东西,我们做对了什么,我们在经济上做对了什么,改革上我们做对了什么。但是今天我想稍微说一点务虚的话,过去四十年改革,在务虚的这个层面是怎么做对了?我觉得有三点值得我们去总结,而且对今天是有意义的。

  第一点是务实主义。我研究一点中国的传统哲学,我觉得邓小平是中国人民的儿子,他流淌的是中国人的血液,所以当他有机会领导改革开放的时候,他自然就用中国人那套思维方式想象改革。因为中国人思维方式里头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我们民族性格里头最根本的东西是什么?我个人觉得就是务实主义,这个务实主义很大一方面就是承认我们知识的局限性。所以我们的改革一定是渐进的,一定是摸着石头过河的。

  第二点,就是我们要给地方积极性。回顾一下我们改革开放,凡是我们改的比较成功的,除了比较少的,比方说加入世贸组织,其他的改革都是来自于我们基层的创新。

  比方说农村改革,我们现在都知道是出自小岗村。但是事实上这个改革比小岗村还早,在四川,在安徽,很早就有了这样的划成小组,或者包产到户的做法。如果我们读一下当时的回忆录的话,我们发现哪怕是我们今天认为改革派里面最坚定的代表人物,比如杜润生老先生,他其实在当时都是有疑问的,他在一段时间都是反对包产到户的,他说包产到组就可以了,包产到户就变成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为什么后来责任制成功了?是因为我们允许大家去试,试成功了。
  到了90年代,我们知道90年代经历了一大波国企改革,现在我们忘记了,短短的20年间我们好像忘记了我们曾经做过一次非常重大的国有企业改革。当时我们几乎把80%的企业都改了,为什么那个时候可以改成功呢?因为我们放手让地方去干。

  我们知道我们国有企业改革是来自两个小城市,一个是顺德,一个是诸城,为什么顺德改成功了呢?因为顺德美的让员工持股,拿到香港去上市,后来他们让所有者持大股,挪回到A股上市。90年代末到顺德,我问当时的经委主任,我说你这样的国有企业改革放在我们北方叫国有资产流失,你要犯政治错误。他说在我们这里,以我来看,我搞改革才是止血工程。因为所有的国有企业都在亏损。诸城也是一样的,诸城之所以愿意去改,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国有企业都在亏损,改革是一个止损工程。

  这样地方的改革见成效了,很快到1995年,我们有了“抓大放小”这样的政策,我们国有企业改革才推向了新的高度。到了1998年,关于国有资产流失的讨论越来越多,朱镕基说“我们暂不讨论,我们先做”。如果没有90年代国有企业的改革,不可能有2001年到2010年我们那么好的增长业绩,因为整个90年代我们国有企业是全面亏损,正因为有了这一轮改革,我们的国有企业才能够在新的时期里抓住了入世的机遇,我们国有企业才可能发展壮大,我们整个经济才可能发展壮大。

  第三点是开放的讨论。没有开放的讨论,不可能有正确的政策。我们国发院是中宣部第一批25个重点智库之一,我们也承担很多的国家任务。我们发现,我们能够真正影响政策的,做的最好的,还是参与公开的讨论。比方说20年前,我们讨论电信改革,那时候周其仁的老师非常激进,他说应该数网竞争,这在当时不可想象的,但是最后他的观点成了工信部改革的方案。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参与,没有这样公开的讨论,如果光凭周老师一个报告递到了李毅中部长手里,肯定达不到效果。这种公开讨论是让一个学者的观点变成国家的政策。

  后面,我们一直坚持这样的原则,我们参与国家政策层面的讨论,参与社会的讨论,都是公开的形式,比如网约车,比如再早一点对股市的讨论,还有最近关于民营企业的讨论。920号,我们开的一个公开研讨会,在那个研讨会上,我们四位老师发言,最后通过我们自己的途径散播到公众领域去,最后我不能说完全是我们的功绩,但是我们一定是最前面那一批参与这个公开讨论的。最后我们形成了一个几乎是社会上的共识,也就是说我们民营企业已经到了非常危急的时刻,政府应该伸出援手,而且我们应该改变社会上的不好风气,说民营企业该退场了。最终我们也知道结果,现在我们对民营企业的政策回归正轨。

  我是想用我们国发院做一个例子,告诉大家说,我们进行改革,顶层设计是重要的,但是公开的讨论更加重要。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改革老空转?大家都说可能是利益集团作怪,有没有利益集团?当然有。但是怎么打破这个利益集团格局呢?公开的讨论是一个途径,因为通过公开的讨论,我们可以在社会上凝聚共识。

  这三个方面大体上是我想和大家分享的我们改革开放以来四十年的经验。
  展望未来我想说,我们未来的五到十年,最应该改的方面,一个是国有企业改革,另外一个是地方政府行为的改革,或者说地方政府融资方式的改革。这两个改革我觉得还是要回到我刚刚说的这三点上来,首先你得允许大家去试,特别是国有企业改革,大方向已经定了,从十八届三中全会我们就已经定了,混合所有制改革是方向,那就应该放开手脚让地方去做。另一方面,我们还应该有更多的公众的参与,特别是像我们媒体的参与,在我们社会层面形成共识,最后可以把我们的共识真正反映到改革的实践中去。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