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14日 星期二

空空洞洞的房间 |《维摩诘经》导读⑫

空空洞洞的房间 |《维摩诘经》导读⑫ 

 宗萨仁波切


🛁
 

空荡荡的房间



 舍利弗  

🏠
维摩诘文殊师利正在对话的时候,舍利弗扫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

“这儿一张椅子都没有,连个坐垫也没有。”他想,“这些大菩萨、阿罗汉和大人物老远来到毘耶离拜访这个商人,却没有地方让他们坐下。他的椅子在哪里?”

维摩诘马上就知道了他的想法,说:“喂,舍利弗!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佛法,还是为了坐在椅子上?”

坦白说,舍利弗一点也不在乎他坐哪儿,但是因为接下来关于“座位”以及“想坐下的欲望”的讨论非常重要,一定又是由于佛陀的加持,把这个想法塞进了舍利弗的脑袋,否则这些超凡人物绝不会在琐事上浪费时间的。椅子,或任何一种座位,都跟想要在某处建立一个家,或居住、筑巢的渴望有关;它代表让你舒缓双脚所承载的重量、占有领土、呆滞不动。这些都很重要,因为经文在此处开始讨论“阿赖耶”(ālaya)这个主题。

如果我们做了坏事,又不想办法补救的话,就必须承担后果;如果我们做了好事,就会得到利益。但是在任何一种结果成熟之前,那些因和缘的力量去哪里了呢?它储存在何处,停留在哪里?它的“座位”在哪里?一定是在某处。

在这段对话中,“座位”代表着依附、基地或基础,以及从这一世传递到下一世的东西。基本上,谈的是“业”的延续。

现今,就连科学都发现,一个去年被判刑坐牢的小偷,一年后,在细胞层面上而言,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但是在相对的世界中,我们仍然相信连续性,相信因、缘、果的延续,有为数甚多的论述讨论过这个主题。但在维摩诘文殊师利的对话中,我们发现佛教教导我们,并没有一个真实、永恒、独立存在的灵魂将我们带到下一世、天堂或证悟,也没有真实存在的本基。


维摩诘用既嘲讽又斥责的口气,回答了舍利弗关于他们应该坐在哪儿的问题:“那些渴望有座位可以坐下的人,不是在寻求佛法。”希望有个座位,他说,意味着你在寻求一个基础、一个依附、一个教条、一个系统,代表你想要筑巢。

我觉得,维摩诘将我们这些迷惑的人与世界互动的方式,也就是我们判断、讨论、思考和评估事物的方式,看成和牛粪掉到地上的方式没什么不同。牛粪一旦落地,它就不动了。我们也一样;一旦陷入某个想法,它就根深蒂固地烙刻在我们心中。所以当舍利弗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维摩诘就抓住机会解释,想要座位就表示想要在某个地方安顿下来的渴望。他说,如果你想要安顿,你就不是在寻求实相、寻求佛法。见到实相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地让我们脚下的地毯被抽走,也就是表示没有机会安顿。实际上,这意味着没有所谓的渴望安定、没有坐下、没有座位——这就使得事情开始变复杂了。

“但我确实是要佛法。”舍利弗坚定地说,“我不是只想找个地方坐,当然不是!我之所以提到座位,是因为我来你家做客,由于你是主人,我向你提起没有座椅或坐垫可坐,是很自然的事。这并不表示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佛法。”

“但是舍利弗,如果你渴求佛、法、僧,”维摩诘反驳道,“那你就不欲求实相,你所寻求的是安顿在某个地方。就你而言,你想在佛、法、僧这三大席位上安顿下来。如果你寻求的是实相,你就不会愿意只是勉强安顿于对苦谛的理解,或者拥有去除苦因的能力。”

这些话是相当重大的宣言!如果你真正想要究竟实相,就不会只是勉强满足于痛苦的止息。如果你真正想要理解实相,就不会只是勉强满足于在法道上修持。哇,维摩诘真猛!但是,无论他的话乍听之下有多么矛盾,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管你想安顿在何处,不管你寻求的是何种‘安顿’,那都不是实相——即使你安顿于证悟也是如此。你就像只苍蝇,苍蝇喜欢安顿在粪便,或者任何发臭的东西之上。证悟的味道很强烈,所以你被它吸引。但是,你真正想做的是抵达到证悟,然后安顿在那里。你想把四肢都黏贴在证悟上,因此可以永远待在那里。这就是你在寻求的那种安顿!你不是在寻求实相。所以,舍利弗,如果你真正渴求佛法,首先必须要学习如何不渴求佛法。”


维摩诘以一大段语带讽刺的话,揭示了“渴求佛法”的真正含义,以此驳斥了舍利弗声称他是真正渴求佛法。但是在他说完所有想说的话之后,维摩诘神奇地召来前所未见的最华丽宝座,让每一位佛陀的大弟子都有地方坐下。但是有个问题:这些宝座都非常巨大,而且高得让人够不着。



思议不可思议之事
Think the Unthink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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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哲学家,我们必须学习准确地诠释,而且所表达的能够代表我们真正的意思。比如说,当你说“难以想象”或者“不可思议”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什么?无论是什么意思,这些都太含糊。要完整地了解一样东西,唯一的办法是要能够思考不可思议的事,同时,也要让不可思议的事仍然维持不可思议。如果能这么做,你就在进步。目前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力去思考不可思议的事。少部分有能力的人,也会很快地发现那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已经不再不可思议,而变成“可思议的不可思议”了。所以,菩萨必须能思考不可思议之事,并且让“不可思议”的质量与味道得以维持。

就像那只没有意愿去探索外在世界的井底之蛙,我们需要有勇气从自己狭小的世界里走出来,尝试去理解这些概念。我并不是建议你要让自己成为易于受骗的人;“思议不可思议之事”与轻易相信别人无关,而是与“无量心”有关。我们必须学习的是,如何不去习惯性地排斥不可思议之事,并且接受不可能的事有可能。但是如何做到呢?藉由学习“不可能”和“可能”是平等的,而且,“可能”与“不可能”都同样的荒谬。

《维摩诘经》的这个章节里有很多类似的阐述,对于难以想象、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等概念,有完整而详尽的探讨。如果你有时间,应该阅读这一章节。

实际上说,我们思考“不可思议”之所以困难,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而且,我们只能在想象它是可信时,才能谈论它的“不可思议”。所以,我们是否在浪费时间?维摩诘说,不是,我们并未浪费时间。完全不然。如果你对着空气咬了一口,然后你说自己咬了天空,这样并没有说错;如果你在科帕卡瓦讷(Copacabana)海滩游过泳,然后你说自己曾在大海洋中游过泳,这并没错。这就是我们的开始。


那天跟着文殊师利去毘耶离的人当中,没有一位是普通人。其中有大菩萨,他们已经摧毁如山一般的二元思维、习性与执着,因此也早就从需要分别大小、形状、高度、颜色、对错中解脱出来了。

此时,维摩诘为大众唤来了法座之后,他告诉所有的阿罗汉与菩萨说,他们必须各自想办法爬上去,而且上座之后,他们还必须想办法让自己感到真正的自在。

众菩萨都很轻易地就跳上了法座。但不知为何,阿罗汉们却怎么也上不去。就连伟大的舍利弗也无法从内心接受这样的想法——这么硕大的法座和他自己相对渺小的身体,居然大小适中、尺寸刚好。这就像是你我躺在一张如足球场般大的床上,我们会觉得舒服吗?不会,因为我们的心无法适应这种明显的矛盾,或者不知道如何处理。阿罗汉也是如此。“你应当向须弥灯王如来顶礼!摩诘舍利弗说,“这么做,你将积聚足够的福德,可以脱离这个尴尬的场面。”
表面上,对维摩诘的话最明显的解释是,有一位名为须弥灯王的人物,他是一位强大、真实存在、像神一样的佛,而且他可以满足我们所有的愿望,包括能让我们舒适自在地坐上高如大山宽如球场的法座。但我不确定维摩诘在此处说的是这个意思。有其他不同的解释吗?有的,但是我们首先需要突破自己狭小、神性的思想。

我认为维摩诘可能是在暗示,向须弥灯王如来顶礼并不只是向一位外在的佛表达礼敬的方式,而是一种了悟的境界。藉由进入那种境界,阿罗汉就可以甩掉他们仍然残留的二元分别习气。一旦去除了这种习气,他们就能更轻易地去适应以常人大小之身坐上巨大法座的尴尬了。

但是为何要如此夸张?为什么要让阿罗汉大费周章,才舒坦地坐上法座?为什么阿罗汉只是为了坐上法座,就会听从维摩诘的指示去向佛顶礼?这个故事让我们了解,修行者可以经由一己的虔敬心以及须弥灯王如来的成就,来超越必须分别大小的尴尬;而对须弥灯王如来的虔敬心,无非就是对究竟无分别的虔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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