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20日 星期日

蔣勳式叛逆

蔣勳式叛逆 

6,018
下月十八日,被喻為「文化界金城武」的知名美學家蔣勳,要在聖誕鐘聲中慶祝重生五周年。那年,他在陽明山泡過溫泉後和友人吃晚飯,途中,突然臉色慘白心臟停頓,被緊急送院。「昏迷前最後一句話是跟旁邊朋友說,計程車繞一下我要把錢付掉,我請人家吃飯怎能走數?」朋友睬佢都儍,幸好飯店就在醫院急症室附近,遲十分八分鐘做手術,蔣勳大概要改赴閻王的香燭welcome dinner。
開完一刀,醫生替他心臟搭了橋。拖着殘軀,蔣勳徘徊地獄又折返人間。
醒來第一句話,仍然追問錢付了沒有?吹脹!朋友當笑話,他卻豁然頓悟。「遺憾。你會發現遺憾其實是自己的妄想,該走就走了,為甚麼一定要付那個錢?執着啊!」《金剛經》的「無常」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蔣勳幾乎天天抄、天天念,但死神來了,再瀟灑的浪子也瀟灑不起來。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69歲的蔣勳一臉如大山的篤定:「哲學大師沙特(Jean-Paul Sartre)說過,大家都覺得死亡離我們很遠,其實嬰兒誕生以後每一分每一秒就在靠近死亡。惟獨儒家不願談死亡,一個學生好不容易問孔子死亡是甚麼?被他罵了一頓未知生,焉知死?我們都不敢對死亡發問,但你對死亡充份瞭解,說明你可能對生命充份瞭解,如果避而不談,其實活着是甚麼也不清楚。」深秋空氣中晃過一陣羞澀,在淡水雲門劇場大樹書房的天台,涼風吹拂蔣勳一頭銀白曲髮,像棉花糖絮飄飄,更似台東池上大波池日出前的積雲。
雲門劇場是蔣勳「男顏知己」、舞蹈家林懷民的心血基地;池上則是蔣勳近年心靈耕作的道場。「我跟林老師都簽了不准急救的。這幾年看到長輩走,醫療制度用盡各種機器讓一個人不死而非活着,我覺得好恐怖。」沉重的枷鎖解不掉、脫不去,他寧可放棄臭皮囊,讓靈魂解脫。 

謙卑:飽滿稻穗是彎着腰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看過生死,嚐盡愛恨,還是眷戀假象與繁華。蔣勳曾在大學被行政工作纏得不快樂,於是每到暑假跑去巴黎找畫畫的樂趣,結果死命畫畫逼得自己更不快樂,「我忽然覺醒,不該如此。」他停了兩、三年沒再去巴黎,轉移到淡水河旁的八里畫室。2014年蔣勳接受台灣好基金會邀請,在池上當駐村藝術家,這趟比他死過翻生的經歷更實在,讓他真正重生。住了一年多,在山巒谿谷間舒卷、在曠野稻田散步看星,在最簡單的生活條件下寫作、畫畫,與天地、季節流轉對話,收割夢想。
他住的地方,抬頭是巨大壯觀的中央山脈,峯巒起伏綿延,光影瞬息萬變。平時咬文嚼字的作家,在大自然面前頓然詞窮,只能哇聲叫,更長的是沉默,反而聽見了自己內心的回音。沒有電視,不看報紙,沒有社交應酬,他從此更改變了作息,八點就寢晨早五點去田間散步,嗅着空氣中植物的香。做「鄉獨」,他緊貼的不是面書的帖文,而是二十四節氣,甚麼時候「驚蟄」、「芒種」,名稱既描象卻詩意。
他說,走過鄉間田野,身上就有了那一條路的氣味和記憶,更盛讚農民智慧神奇。他們第一刀收割,發現一束稻穀有23棵空心,就知道整體收成會少25%,還教他看稻米學做人:「豐收時,最飽滿的稻穗都是彎着腰的、越重的越接近土地的越謙卑,傲慢地直立起來的,都不是好稻穀。」相反,急躁的商業社會反而用盡激素、農藥圖利,蔣勳說《孟子》二千年前就以「揠苗助長」恥笑急功近利之輩。 

叛逆:青春是不受拘束的 

今年七月七日,蔣勳飛往溫哥華,颱風當日就重創台東。颱風前夜,蔣勳描繪了縱谷颳起焚風,天空出現紫灰血紅的火燒雲,華麗燦爛如死亡的詩句。他二話不說,把在台東開畫展剩下的十張畫都拿去義賣,募到約400多萬元新台幣(約一百萬港元),幫助了70個原住民的藝術家修屋頂,他疼愛樂天的原住民,認為他們似《莊子》所講葛天氏之民,被壓迫下反而歷練出獨特的生命力。「我覺得藝術沒有那麼不得了,能夠幫助人度過困難生活就好。」
看見池上拿着鋤頭彎身耕作的人,讓蔣勳想起米勒的畫作《拾穗》。出身農民家庭的米勒與商業美學格格不入,與當時對抗都市文明的畫家盧梭等人常去巴黎郊外的巴比松(Barbizon)農村畫畫,後來索性重新成為農民畫家。《拾穗》畫三個彎腰撿掉落地上麥穗的窮人,被攻擊為宣傳階級仇恨。蔣勳期待,長時間的醞釀,池上也能成為舉世聞名的「東方巴比松」,出現世界級的「池上畫派」。本周五(25日),蔣勳更會來港,在光華新聞文化中心舉行講座《池上教我的事──談自然秩序與土地倫理》,他想當城鄉之間的橋樑,因為他看到一個纏繞全世界的問題。
「電影《怒》、《你的名字。》是所有台北年輕人都在談論的電影,Rustavi合唱團來到台北演出,但池上完全不知道;池上發生的事、農民經驗,知識分子在學校裏永遠學不到。城鄉、族群、貧富階級、宗教的差距越來越大,在爆發對立性,甚至言語都有隔閡、代溝,這是為甚麼我一直覺得城鄉需要對話。」
這問題讓蔣勳這位「三年級生」,憶起了昔日物資缺乏,只有各種奇異幻想滿足的少年時代。
在台灣「三年級生」是指民國三十年生的一代,換成西曆就是1941至1950年戰後嬰兒潮,港式說法是「四十後」。他說,急着把戰爭裏死去的人再生回來的一代,身體裏有彷彿積累了好幾世的記憶。
蔣勳一歲,國共開戰,父母帶他到台灣逃避戰亂。雖說戰後,但蔣勳成長於心態像作戰的年代,學校球場上空不時有防空警報,響起,解除,響起,再解除,少不更事的孩子當遊戲,他記得不遠處動物園籠子裏獅子飢餓的吼聲。
蔣勳呷着雲門著名的黑咖啡,談人生的苦澀,談叛逆的曾經,就想到他的床頭書《紅樓夢》,根本就是東方版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本書可以讓你不斷看到自己,才是可以閱讀一生的書。」《紅樓夢》是他在小學五六年級夜晚縮在棉被裏用電筒光照着偷偷讀的禁書,啟發他人性正邪並存,更在人生不同階段給他重新詮譯,寶玉、黛玉、寶釵、熙鳳統統是他的跨時空密友。
「《紅樓夢》是300年來最偉大的叛逆小說。大家記得賈寶玉出生周歲有個叫『抓周』儀式,桌子上放了官印、毛筆、硯台、書等,他偏偏不抓,最後抓女人的釵、環、粉,他當大官的爸爸怨憤地拂袖而去。那個畫面太了不起了,因為色鬼無疑,這個爸爸就覺得這男孩子長大後沒出息。換了在今天,賈寶玉可以當髮型師或化妝師,為甚麼不可以鼓勵他?」
青春是不受拘束的生命形式,可聖潔,也可沉淪,充滿可能性。少年賈寶玉渴望活出自己,擺脫大人加在他身上的虛假價值,是個叛逆的青少年,蔣勳又何嘗不是? 

流浪:今天醒來是在哪裏醒的

「1970年代我在巴黎讀書,在路邊搭便車、坐輪船去流浪,認識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沒有目的,不知道今晚睡在哪裏。甲板上都是很窮的年輕人,南斯拉夫的工人、雅典大學經濟系二年級的女學生、智利年輕革命黨員,大家聚在一起會唱Bob Dylan的歌,你會覺得那個時代有一種不管你是甚麼宗教、族群、膚色、階級,大家至少有一個夢想,可不可能一起做一個甚麼事?現在回想起來很感動。隔了40年回頭看,我覺得那個時代落差沒有大,可是我們從嬉皮(hippies)到優皮(yuppies)年代,落差越來越大了。」蔣勳沒有提到,幾年前城市最時髦的族群已換成bobo族。
青年截順風車時,都在身上掛個牌,寫上要去的目的地,少年蔣勳乾脆掛一個牌,寫上法文「甚麼地方都可以」,任由上天擺佈。「中國宋朝詩人柳永有一句詩:今宵酒醒何處。今天醒來是在哪裏醒的?唐宋已熱衷流浪,後來這個文化在明清兩代越來越萎縮。」蔣勳也有跟學生談夢想,卻時刻警惕自己不要成為年輕人口中的「LKK」。「『老扣扣』台語就是老到已經硬化了,他們就用英文的LKK其實在笑你,更喜歡挑戰權威。」七年前左右,蔣勳的學生漏夜摸上家門,問老師敢不敢啪安非他命,蔣勳因為怕吃到地下假毒品損害腦袋,最後婉拒。「他覺得你能不能參與我的部份,我的虛無、我的迷失,他們會直接告訴你,覺得生命毫無意義。」
他鼓勵年輕人出走,更說林懷民十年前開始在辦流浪者計畫,贊助一批一批的年輕人走出去。有人從雲南騎單車到西藏,寫了本小說;有人到監獄分享流浪經驗。「真的要走出去,才知道世界怎麼回事。」蔣勳堅定地說。
人屆古稀,還有流浪的衝動嗎?我問。
他摸摸頭頂上的白髮微笑說:「我過兩天就去流浪,走日本的熊野古道。世界上有兩個人類文化遺產的古道,一個是日本的熊野,就是空海大師設立的88所廟的古道,一個是在西班牙朝聖的古道。我想試試看,這個年紀的體力還可不可以為自己去走一條修行的路。」 

牽掛:直覺與大樹是前世認識的

五年前的死裏逃生,他的心臟未必能負荷青春的叛逆之旅,至少不能孑然一身,要旅伴隨時候命,在出狀況時為他送上硝酸甘油舌下片。
「童言無忌,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墓誌銘寫甚麼?」我笑問與死神擦身而過的蔣勳。
「想過,兩個墓誌銘讓我很震撼,一個是明朝的徐渭,還有寫《西湖夢憶》的張岱,他們的墓誌銘幾乎都是懺悔錄,後者更寫自己這一生怎麼嫖妓,怎樣玩,都是儒家不敢講的,我覺得了不起。」
蔣勳還未想好是懺悔,還是效法小津安二郎和武則天立個無字碑。「武則天為唐高宗立了一個述聖碑,親撰丈夫多麼偉大,自己死時卻提供個空白,功過任後人評述,我覺得這些人對存在跟死亡有充份認識。」
蔣勳寫過,人世間的愛與恨,都可能是一種「償還」。篤信來世的蔣勳與林懷民,前生又有糾纏到一個怎樣的狀況?
「遇過一位美國的看前世的人,說我、林老師跟她上輩子都在印度認識。我跟林老師去過印度伯蒂蓋亞,他買了一條印度人的紅色包布,跟那些人坐在一起用手抓飯,很投入。我一直喝着礦泉水就一直拉肚子,我覺得我前世應該不在印度。」蔣勳後來三訪印度,雖然感動但心理有很大的恐懼。當下我們倚着的大樹,蔣勳反而直覺前世就認識,並給他莫名的安全感。「在這裏還是一片廢墟的時候,我一看到就說要保留這大樹,覺得我好像來過這個地方,或者是因為你牽掛它、你愛它。」離開大樹書房,離開雲門,我腦海閃出孩時蔣勳睡在榕樹橫枝上的片段,他有用水滋養過樹下的絳珠草嗎?
淡水海邊,都是等待夕陽的人,浮光恍恍,人影晃晃,但那個虛幻的畫面還是沒有消失。
記者:鄭天儀
攝影:梁志永(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