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萨钦哲仁波切:《维摩诘经》导读 【9】
一位名人 卧病在床
《维摩诘所说经》导读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 著
思议不可思议之事
身为哲学家,我们必须学习准确地诠释,而且所表达的能够代表我们真正的意思。比如说,当你说“难以想象”或者“不可思议”的时候,你的意思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意思,这些都太含糊。
要完整地了解一样东西,唯一的办法是要能够思考不可思议的事,同时,也要让不可思议 的事仍然维持不可思议。如果能这么做,你就在进步。目前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能力去思考不可思议的事。
少部分有能力的人,也会很快地发现那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已经不再不可思议,而变成“可思议的不可思议”了。
所以,菩萨必须能思考不可思议之事,并且让“不可思议”的质量与味道得以维持。
《维摩诘经》的这个章节里有很多类似的阐述,对于难以想象、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等概念,有完整而详尽的探讨。如果你有时间,应该阅读这一章节。
实际上说,我们思考“不可思议”之所以困难,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而且,我们只能在想象它是可信时,才能谈论它的“不可思议”。所以,我们是否在浪费时间?维摩诘说,不是,我们并未浪费时间。完全不然。
如果你对着空气咬了一口,然后你说自己咬了天空,这样并没有说错; 如果你在科帕卡瓦讷 (Copacabana) 海滩游过泳,然后你说自己曾在大海洋中游过泳,这并没错。
这就是我们的开始。
那天跟着文殊师利去毘耶离的人当中,没有一位是普通人。其中有大菩萨,他们已经摧毁如山一般的二元思维、习性与执着,因此也早就从需要分别大小、形状、高度、颜色、对错中解脱出来了。
此时,维摩诘为大众唤来了法座之后,他告诉所有的阿罗汉与菩萨说,他们必须各自想办法爬上去,而且上座之后,他们还必须想办法让自己感到真正的自在。
众菩萨都很轻易地就跳上了法座。但不知为何,阿罗汉们却怎么也上不去。就连伟大的舍利弗也无法从内心接受这样的想法 这么硕大的法座和他自己相对渺小的身体,居然大小适中、尺寸刚好。
这就像是你我躺在一张如足球场般大的床上,我们会觉得舒服吗?不会,因为我们的心无法适应这种明显的矛盾,或者不知道如何处理。阿罗汉也是如此。
“你应当向须弥灯王如来顶礼!”维摩诘对舍利弗说,“这么做,你将积聚足够的福德,可以脱离这个尴尬的场面。”
表面上,对维摩诘的话最明显的解释是,有一位名为须弥灯王的人物,他是一位强大、真实存在、像神一样的佛,而且他可以满足我们所有的愿望,包括能让我们舒适自在地坐上高如大山宽如球场的法座。但我不确定维摩诘在此处说的是这个意思。有其他不同的解释吗?有的,但是我们首先需要突破自己狭小、神性的思想。
我认为维摩诘可能是在暗示,向须弥灯王如来顶礼并不只是向一位外在的佛表达礼敬的方式,而是一种了悟的境界。
藉由进入那种境界,阿罗汉就可以甩掉他们仍然残留的二元分别习气。一旦去除了这种习气,他们就能更轻易地去适应以常人大小之身坐上巨大法座的尴尬了。
但是为何要如此夸张?为什么要让阿罗汉大费周章,才舒坦地坐上法座?为什么阿罗汉只是为了坐上法座,就会听从维摩诘的指示去向佛顶礼?
这个故事让我们了解,修行者可以经由一己的虔敬心以及须弥灯王如来的成就,来超越必须分别大小的尴尬;而对须弥灯王如来的虔敬心,无非就是对究竟无分别的虔敬心。
文殊师利
文殊师利以这个问题开始了下一段对话。“维摩诘,菩萨应该如何看待众生?” “菩萨看待众生的方式,应该一如智者看着水中的月亮。” 为什么菩萨应该将众生看作倒影呢? 我们通常都认为倒影只是倒影,不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纵然倒影不真实存在,我们也不能否认我们能在静止的水面上看见月影。而且,当月亮不被云朵遮蔽,或者水不浑浊时,由于“明”与“空”同时生起,因此水中的月影与空中的月亮一样地完整、圆满、清晰而且“存在”。
因此,维摩诘似乎是在说,如果你相信有一个真实存在的众生在某处,而且菩萨可以为那个众生修持悲心,那么你基本上就是相信: 这个人真实存在; 他的问题和痛苦独立存在;对他的问题的诊断并非主观或造作的;而且解决方式也不是造作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假设有个医生,他的专长是心识的运作。他对于“正常”的理解,是基于他在攻读博士学位时从书本里读来的,这种“正常”成了他的目标。
当他对你进行检查时,如果你不符合他的“正常”的标准,他就会诊断你需要接受治疗。他给你的治疗会是以重整你的心识为目标,让它比较像他所谓的“正常”。
但事实上,虽然一直以来你都比他正常得多。
不仅如此。当你尝试去帮助他人时,只因自己相信有个所谓的“问题”,有个有问题的“对象”,有个对该问题的“诊断”,也有个问题的“解决方案”存在,若是如此,你终将会成为自身的慈悲、伤感与担忧的受害者。加州人对这个现象有个用语:互累症或共依存症 (co-dependency)。
例如,一位妻子想帮助酗酒的丈夫,但在过程中,她却陷入了如何帮助、如何做才是真正的帮助、感觉帮不上忙等问题之中。
维摩诘在此指出,菩萨应该以看待水中月影的方式,来看待他们想要帮助的人。
他 还 给 了 更 多 的 忠 告 。
“菩萨看待众生,应该一如魔法师看待自己创造出来的幻影一般。” “菩萨看待众生,应该一如看待镜中自己的面貌一般。”一如海市蜃楼。菩萨应该如何看待有修行,修行有成就,而且净化了染污的众生?
换句话说,菩萨应该如何看待正在进步的修行者? “你看待修行者,应该一如看待飞鸟在空中留下的痕迹。”当然,飞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因此,根据维摩诘所说,没有所谓的进步,没有舍弃任何东西,也没有成就任何东西。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想象一只鸟从这儿飞到那儿,菩萨应当如此看待修行者的进步。
我们大部分人在修道上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值得一提的进步; 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的人取得了一些成就。
但是,如果你的老师直接告诉你,你以为你所获得的那一点成就,只不过像空中飞鸟留下的痕迹一般,你会有什么感受? 你会受到鼓舞,还是感到气馁? 我猜大概是后者。
“那么,”文殊师利问维摩诘,“如果菩萨视众生为海市蜃楼或水中倒影,那他如何对这些众生生起慈爱?”
“当菩萨视众生为海市蜃楼、水中倒影或空中鸟迹时,” 维摩诘答道,“他的见地中就没有丝毫的假设、期待或判断。他看待众生的方式是无欺瞒的。由于他没有被自己对众生的见地所欺瞒,因此完全没有任何假相存在。这不就是慈爱吗?”
维摩诘继而描述各种慈爱: 保护之爱、平抚之爱、无痛苦之爱、本具之爱、无矛盾之爱、非二元之爱、不可动摇之爱、稳定之爱、纯净之爱、退敌之爱、自然之爱、佛陀之爱、菩提之爱、布施之爱、持戒之爱、安忍之爱、精进之爱、诚恳之爱、智慧之爱、善巧之爱、不虚伪之爱、无欺之爱、无标价之爱、喜乐之爱等。
接着他阐述了悲、喜、舍 这些都是菩萨了知众生一如水中月影而证得的。
天女
在此同时,有个天女一直在偷听他们的对话。这些源源不绝的殊胜佛法令她非常感动,她由衷地随喜所听闻的一切,于是对着众阿罗汉与菩萨身上,撒下无数的花朵与花瓣,来表达她的虔敬心。
落在菩萨身上的花朵优雅地滑落到地面,但是落到阿罗汉身上的花朵却牢牢地粘贴在身上。
由于用鲜艳的花朵来装饰出离者朴素的僧袍一般被视为不得体,因此阿罗汉试图把花朵抖掉。但是花朵就是掉不下来。
有些阿罗汉甚至使出神通力,想要去除它们,但是天女的花朵还是待在原处不动。
禅宗也有类似的故事。有两个和尚正要过河时,遇到一位也要过河的女子请求他们帮助。
较为年长的僧人马上就背起她过了河,然后在河的对岸把她放下。过后,年轻的僧人说: “您身为出家人,却答应背一个女孩过河。您怎么能这么做?” 年长的僧人回答: “我已经把那个女孩留在河岸了,可你却还在背着她。”
粘住的花朵也包含了同样的道理和智慧。对阿罗汉来说,那些花朵是一种染污,但是对菩萨来说不是。
再一次,舍利弗又被挑衅了,不过这次的挑衅者不是维摩诘,而是天女。《维摩诘经》进行到这里,变得更大胆了。
“‘解脱’指的是从瞋恨、贪欲和愚痴中解脱,不是吗?” 舍利弗问,“这不是解脱吗?”“这种教法只是给那些充满了骄慢的人。”
天女回答,“没有骄慢心的人,已经明了瞋恨、贪欲和愚痴并不存在,因此他们没有什么要甩掉的东西。”
这段对话令佛陀的声闻乘出家弟子感到相当不安,他们是受律藏戒律的僧人,因此倾向于避开女性。某些大乘弟子也可能对此感到不舒服,但是对出家人来说更是严重。
一个女子胆敢与完美、清净、成就极高的比丘讨论如此高深的法教,这几乎令他们无法忍受。然而,舍利弗与这位天女之间的对话持续展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舍利弗问,“你怎么了?”
“你是什么意思?”天女回答。
“我是说,你是一个女人!” 舍利弗说,“你在前世做了什么,导致这一世生为女人身?”“你在说什么?”天女被惹恼了,“我已经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十二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她说,所谓的“男人”、“女人”和“性别”,就像魔法师的魔术一般不存在。或者像水中的月影,看上去清晰完整,却没有实存的本性。
她重复地指出,从性别的角度来想事情有多么的错误,而且她也不理解为什么舍利弗会对这件事这么执着。
为了表明她的观点,她神奇地与舍利弗调换了身体。片刻间,舍利弗发现自己在她的身体里,而她在他的身体里。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她问。“当然了,我看起来很奇怪!” 舍利弗回答,“不过,除此之外,做女人和做男人也没多大差别!”
接着,他们讨论了为何外相是欺瞒的。“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是一个男人?是因为在这几十年当中,你看到的我都有个男人的身体吗?这是唯一的理由吗? 如果是的话,那真是一个可悲的理由。”同样的论点也适用于我们认为女人是女人的原因。
最后,他们又做了一次神奇的变性,各自回到了之前的身体。“ 那么,你的女身现在在哪儿了?” 天女问。“她不再存在了。”
舍利弗回答。接着他们讨论了“不再存在”是什么意思。他们说,既然没有真实存在的“性别”,它就不可能被转换,更别说还转换了两次。
这个关于两性平等的对话,发生在美丽遥远的北印度毘耶离城附近,在场的是当时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修行者。
那是在两千五百多年前,比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创立的时间还早好几个世纪,也比法国作家奥兰普 • 德古热 (Olympe de Gouges) 在 1791 年发表《女权和女公民权利宣言》、英国哲学家玛莉 • 渥斯顿克芙特 (Mary Wollstonecraft) 在1792 年发表《女权的辩护》早了两千多年。
文殊师利
当今,人们会为了实现梦想而投入许多的金钱和努力。
有些人存了好几个月的钱,只是为了飞到芝加哥参加奥普拉 • 温弗瑞 (Oprah Winfrey)的脱口秀,或到英国去看利物浦足球队在安菲尔德球场的比赛。
佛陀那个年代的人的梦想与现代人不同,他们梦想有机会能见证到像文殊师利与维摩诘这些大师之间的对话,这也就是《维摩诘经》中所记载的。
须知,这些对话不仅受到佛陀本人的启发,听众里还包括了舍利弗、目犍连、大迦叶、好几位国王和王后、一些非常富裕的商人、军头、仕绅,还有许多普通的毘耶离居民。
他们深恐漏掉对话中的任何一个字句,连清一下喉咙都不敢,热切地希望抓住两位大菩萨所宣说的每一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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