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阻绝式”禅修•《维摩诘经》导读 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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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名人 卧病在床
A Celebrity Falls Sick
•荒谬的“阻绝式”禅修•
维摩诘 ︳Vimalakir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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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这部经称为“维摩诘”经?很多人都知道,经文是印度丰富文学传统的一部分。一部经可以是教言的书面记录,或是一部手册,或者是格言警句的合集,比如帕坦伽利的《瑜伽经》(YogaSūtrasofPatañjali),甚至《爱经》(KāmaSūtra)。那么,这部《维摩诘经》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在当时的毘耶离城中,最成功、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是一位名为维摩诘的离车族人。他是一位居士——请记住这一点。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印度那个年代,社会上最受人尊崇的是走方的修士(saṃnyāsin),亦即僧侣或出离者,而不是在家人;尤其更不是像离车族人维摩诘一般,喜欢拥有多姿多彩、非传统式伴侣的那种在家人。
在现代,我们或许会把傲慢无理、俗气奢华的暴发户称做“土豪”。他们既粗俗又张扬,会将全数的牙齿都镶金,事先不看就订购宇舶百万美元的腕表,或者花六万美元买下爱马仕的鳄鱼皮包。他们的一切都行事过度,维摩诘也是如此。事实上,他是实至名归的挥霍大师。
每当我想到维摩诘,我总看到他被极度的奢华所环绕,还有婀娜多姿的女众所随侍:两个人为他拿着勺子,两个人端着盘子,另外两个人往盘子里放水果,两个人在剥葡萄,甚至可能还有两名女子正往他的嘴里喂葡萄。我能想象他躺在丝质的吊床上,从卧室的窗户凝望着比哈尔丛林的美丽景致,消磨几个时辰。他一定是在莲花池中央的浮动平台上摆设的红木餐桌上进餐,食物盛放在绿松石的餐盘中,以无价的琉璃高脚杯饮用着最上等的葡萄酒。当然,我是在尽情地发挥我的想象力,但是我觉得在此处,想象力不仅被允许,而且是被鼓励的。只要阅读经文,就会发现这些全都包含在内!经文中不仅对他的豪华居所,甚至对他的生活方式,都有美妙详尽的描述。
我十分确定他一定常去我们所谓“酒吧”的这种地方,在那儿,他用翡翠做的高脚杯饮用着各种醉人的饮品。无疑地,我也确定他是当时的那些七星级欢场里最受欢迎的常客。像你我这种迷惑而心胸狭隘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当时的高级欢场是什么样子,也无法找到言语来形容,也许,只能称它们为“豪华奢靡的妓院”?如果我们身处其中,那里性感撩人的女子最腼腆的一瞥,也会把我们卷入幻想的巨大漩涡之中。
维摩诘经常与许多国王、学者、大臣、军头、将领,以及极为富裕而精明的商人们来往密切。然而,他也是一位既仁慈又慷慨的慈善家,经常探访学校、照顾儿童。无论去到哪里,不论对方是什么种姓或职业,他对每个人都亲切地招呼,即使是农民或清洁工人也不例外。所以,尽管他有种种道德上的缺憾与不完美,他仍然受到广泛的爱戴与尊敬。他是一位令人赞叹的角色。
总之,维摩诘是故事的主角。他出场的时候,刚刚生了病,他的病推动了整部经文的发展。毘耶离四处传播着维摩诘卧病在床的消息,人们蜂拥至他的豪宅来探访他,你可以想象他们所问的那些问题:
—“您水喝得够吗?”
—“您有好好休息吗?”
—“您有没有试试有机果汁的疗法?”
或者当时受到吹捧的某种神奇疗法,诸如此类的问题。
所有他的亲朋好友以及认识他的人,都发自内心地关切他的病情。整个城市挤满了想要问候他的人,唯独少了一位非常特殊的人。
“如来怎么还没表示呢?”维摩诘想,“为什么?”此时,在几哩外的芒果园,佛陀完全了知维摩诘的想法。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促发了这个世上前所未有的最深刻的哲学探讨。而这些探讨,都来自一位生病富人的感伤——由于他最珍爱的朋友没有前来探病,让他感到被忽视。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一个故事是多么地美妙!
舍利弗 ︳Saripu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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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说,舍利弗是佛陀最亲近的弟子之一,在僧团中举足轻重。在寺庙的壁画中,他常站在佛陀的右侧,代表他是佛陀的得力助手。他不仅被公认为佛陀最聪明、最机智的弟子,在智慧上仅次于佛陀本人,而且他还是一位持戒极为清净的僧人。请记住这一点,因为在接下来的几页,我们会读到维摩诘似乎在嘲弄他。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要记住,舍利弗可不是笨蛋,也不是白痴。
“舍利弗,”佛陀说,“你应该去毘耶离探望离车族的维摩诘。可怜的人,他病了!他一直是我们僧团的好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代表我去探望他。”
舍利弗专注恭敬地听了师父的要求,但却没有马上响应。其他的弟子都觉得讶异。通常,如果佛陀叫舍利弗做某件事,他几乎总是在佛陀话还没说完之前就完成了。所以大家都很纳闷,舍利弗在犹豫什么?
经过了一阵长得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舍利弗非常恭敬地向他的师父顶礼,然后说:“喔不!世尊啊,请不要派我去!”接着他向佛陀叙述了他最近一次遇到维摩诘的情形。
那时舍利弗正在树荫下安静地禅修,忽然间,离车族的维摩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不,不,不!舍利弗,”维摩诘皱着眉头说,“你这样做完全错了!你不应该这样禅修!”
接下来是一段非常深奥的教授。在其中,维摩诘以惊人的能力,批判、分解并拆卸了对于禅修的各种迷思。须知,舍利弗可不是冒牌货;他是一位正宗而且有高度证量的禅修大师,在修行上的成就极高。他的禅定力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细微。如果我们想衡量或判断他的修行程度,就会像试图把整个天空抓在手掌中一样地可笑。当然,对舍利弗如此卓越的人而言,天空和手掌,或是一把尘土与一公斤黄金,都毫无分别。舍利弗是重量级的佛教徒,任何关于他的事情都不可小觑。可是,我们的朋友,故事的主角维摩诘,偏偏就批评了舍利弗。我必须承认,大部分他所说的话都远远超出我所能理解的范围,但是,我常猜想,他们的对话应该是有意安排的。在我看来,舍利弗和维摩诘仿佛上演了一出话剧,或许这是为了指引我们,令我们解脱,为我们清除迷惑的一种方式。
比如,维摩诘说:“你不应该舍离座上的灭定,但也不应该舍离座下的活动。”
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是否在暗示,我们既不应该“不禅定”,也不应该“非不禅定”吗?因为这是我以有限的思维,对这两位非凡人物对话的理解。
我们最大的错误之一,就是自动地把“不要散乱”理解为应该“安住”、“住”、或“专注”。我们从来不会想象“不要散乱”可能意味着“任其飘流”或“随他去”。至少,我认为维摩诘在这里所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普通的修行者很难不去把禅修等同于安住,因为我们就是被如此教导的。
你能想象当今的禅修导师告诉你不应该专注吗?像我们这种偶尔修一下“止”(śamatha)的人(但显然修持得不够),会认为正确的禅修应该是坐在禅修垫上,而不是在网上浏览。但是,即使我们坐在禅修垫上,我们的心也是散乱的。我们可能并没有在禅修,而是在回想刚才跟他人的争论,担心银行的存款余额,或最近的情感危机。
为了对治散乱的念头,现今的禅修导师会鼓励我们这样回应散乱:“不,我不应该想这些,我应该把注意力带回呼吸上,并且专注于鼻孔下面皮肤的感受。”我们也会尝试这样做,但是不要多久,我们一定又开始想起各种问题。然后,我们再次将心带回到呼吸上。这是很好的方法,一个必要的方法,而且方向正确。但是,从维摩诘的观点来看,这种禅修并不理想。
简单来说,维摩诘告诉舍利弗的是:真正的禅定是同时既“禅修”又“非禅修”;在座上禅修与座下禅修之间,不应该有间隙;而且,散乱与专注之间的藩篱必须崩解。他说,假如我们只是禅修,那基本上就是什么也不做,而“什么也不做”包括了刻意地什么也不做。相反地,在我们安住于“灭定”的同时(或者说“禅定”、“正念”、“专注”,不管你用什么字眼),我们不应该避开日常活动。这似乎是维摩诘所要传达的讯息。
所以,如果你正好在听音乐,那么就继续听音乐;如果你正在切洋葱,那就继续切洋葱;在你切洋葱时,如果觉得鼻子很痒,那就抓鼻子吧。不要刻意避开任何行动;要保持正念,但同时持续你的行动。禅修不是停止做事的借口,但我们却总是如地“做”或“不做”!当你听到“禅修”两个字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通常是蒲团,而不是砧板;或是端身正坐凝视着佛堂,而不是去游泳。
顺便提一下,《维摩诘经》并不是渐进的教法,它可以被归类为“了义”经典(梵文:nītārtha)中最高的教法之一。但是不要因为你正在研读包含了各种非凡教言的“高深教法”,就开始轻视循序渐进的教法;你也不要自我欺骗,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舍弃基本教法了。切记,你并非舍利弗,事实上,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达到舍利弗的修行境界。
然而同时,经由阅读这部经文,我们可以一瞥某些独特而精辟的讨论,其中包含了许多我们需要听闻的讯息。如果我们轻忽这些教法,或者不去听闻或阅读,那么佛法在未来也许就会失去其重要性。修行者变成只会坐在蒲团上、吃素食、寻求个人快乐和非暴力,果真如此,那就极为可悲了!
我听说现在“微笑”已经成为佛教的标签。这多么令人难堪!维摩诘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如果他活在现代,我可以想象他必定会毫不留情地撕裂并且摧毁被现代人所捧为“真理”的所谓“心灵”教法。对于佛教的“微笑”标签,以及利用“正念”作为疗愈的方法,不知道他会怎么说?
如果佛教必须要有个标签,它应该是“同时禅修与非禅修,否则你就做得不对!”这就是维摩诘对舍利弗的忠告。他还说,你应该把自己视为已经是无垢、清净、神圣的人来禅修,但同时也不放弃自己的凡庸。既神圣又不失平凡——这才是正确的禅修方式。当然,你也必须专注,你也不应该散乱,但这不应该阻止你使用你的感官。
当我们听到“禅修”这个词,我们会怎么做?大部分的人会立刻闭上眼睛,试图逃离当下的现实。维摩诘似乎不认同这种方式。对初学者来说,闭上眼睛的确有帮助。但是如果你必须闭上眼睛,那该不该也堵上耳朵和鼻子?触觉又该怎么办?所有透过皮肤所产生的感觉又该如何处理?还有,最困难的是,你如何关闭你的心?然而,就算你能够做到这一切,只靠关闭感官,你还是不可能达到圆满的禅定。我猜想,维摩诘所嘲弄的就是这种荒谬的“阻绝式”禅修。但我必须再说一次,对于维摩诘与舍利弗之间的对话,即使只是这句话我都难以揣度,更不用说整部的经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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