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本来就是一个铜墙铁壁,无门可入,如果说禅真正有门可入,那个门也仅仅是个方便。所以当有人问赵州和尚,狗子有没有佛性?他就答一个字:“无。”这个公案后来就成为禅宗的话头之一。
宋朝的时候,无门慧开禅师写了一本《无门关》。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佛语心为宗”,源于《楞伽经》中的品题“一切佛语心品”。“无门为法门”,说是禅机也可以,说是佛法的真正门径也可以。
无门,就是入禅之门。佛法讲究的是法无定法,定法不是法。所以严格地讲,禅的实际理地肯定是无门可入,是一个铜墙铁壁。历代祖师为接引学人,不得不在无门可入的前提之下大开方便之门。所谓百千法门,又有所谓一千七百则公案,那些都是禅的门。
要入禅之门,先要了解一下菩提达摩大师是怎样教导我们进入禅这个门槛的。
菩提达摩大师是中国禅宗的奠定者。奠基不仅仅是建立一个宗派,还必须要具有自己的思想宗旨和修行法门作为这一宗派和另一宗派的区别。菩提达摩大师有一篇法语,专门阐述入禅之门的方法,就是《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观》。
达摩所教导的修禅方法,就是“二入四行”。“二入”是“理入”和“行入”,“四行”是报冤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
这篇五百多字的论文前面,有一篇昙琳法师的序言。序言中,昙琳法师给我们传递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个信息,历来没有受到禅门及学术界的重视。这篇序文除了介绍达摩祖师的简要生平及其禅法成就之外,还提到达摩禅法的四句口诀。修任何法门,这个口诀都是非常重要的。这四句口诀——“如是安心,如是发行,如是顺物,如是方便”,是他直接跟慧可、道育两位弟子说的。
四个“如是”,所谓“如是安心”,“如是安心者,壁观”,达摩祖师在嵩山九年面壁,他的安心法门就是面壁,第二句口诀“如是发行”,“如是发行者,四行”;第三句口诀“如是顺物”,“如是顺物者,防护讥嫌”,第四句口诀“如是方便”,“如是方便者,遣其不著”。
这四句话非常重要,它既是达摩大师的真传,也是从达摩以后禅门所有禅法的源头。当时,昙琳法师在写这篇序言的时候,他就认为这是菩提达摩大师所传的真道。
从这四句口诀,我们简单地分析一下菩提达摩大师是怎样教我们进入禅门的。
首先说“如是安心者,壁观”。
唐朝圭峰宗密禅师的《禅源诸诠集都序》总结达摩的禅法说:“以壁观教人安心。”壁观包括四点:“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
我们要安心,就要使心成为一道墙。这道墙不是土墙,不是泥巴墙,而是铜墙铁壁,连苍蝇蚊子都钻不进来,任何细菌都侵蚀不了,这叫“心如墙壁”。要把这个心防护得像一道墙,任何的尘劳妄想、世间物欲都无法侵蚀进来。我们现在也用这样的比喻——“筑起一道心灵的长城”。这个长城做什么用呢?社会上的人用来防腐败;我们修行人用来防止无明烦恼妄想的产生,防止外面一切物欲对我们的侵蚀。
要做到心如墙壁,必须“外息诸缘”。外在的一切的缘都要让它法住法位,互不干扰。对于外缘,息是息不了的,就让一切法住在它应该住的地方就可以了,互不妨碍,你不要去攀缘它,就没有关系。因为一切东西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没有什么烦恼会跑到我们心里来,烦恼都是我们自己找的,都是我们去攀缘所致。我们能够让一切东西安住它的本位,不去攀缘,就是“外息诸缘”。什么缘呢?苦乐忧喜、人我是非,如是等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太难、太难!
洞山禅师有一句开示说,我们修行人,要防范心里的种种攀缘,必须要有进入蛊毒之乡一滴水都不沾身的警觉心。蛊毒就是血吸虫,过去江苏、广东等地方都有。血吸虫病很容易传染,你只要喝上一口水,只要脚挨到有血吸虫的地方,这个虫就进入到你的身体里,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们修行人必须把一切攀缘心看做是蛊毒。将要进入蛊毒之乡的时候,我们学禅的人,不可沾着一滴水。能够这样来对待一切人我是非、苦乐忧喜,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修道就不愁不成功。
对内要“内心无喘”。从禅修的用心方面来讲,我们心要越用越细。比如说修数息观,“息有四相,风、喘、气、息”。我们用心的时候,不能在“风”上用心,不能在“喘”上用心,不能在“气”上用心,要在“息”上用心。息的状态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在“息”上用心,气息就会越来越细。还有第二层意思,就是让观照、觉照的力量不要有间断,不要有起伏,要真正做到绵绵密密。时时刻刻能够观照当下,这也是“内心无喘”。
做到“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就能够心如墙壁。心如墙壁,就能够把一切内外的攀缘干扰一眼识破,就能够真正看到诸法的本质是什么、诸法的实相是什么。诸法的本质、诸法的实相,就是“缘生无自性,无自性故空”。做到这三点,就可以进入禅门,就可以入道。这就是达摩讲的第一句口诀,“如是安心者壁观”。
如是安心壁观是不是就究竟了呢?还不是。那叫入道,仅仅是个起点而已。过去周恩来总理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面壁十年图破壁”,提到了菩提达摩大师的这个公案,说面壁不是目的,要穿透这个墙壁才是目的。“面壁十年图破壁”,这句话非常有深度。用世间的话来说,就是来一次飞跃、一次突破;用修行的话来说,就是开悟。所以说,做到心如墙壁以后,还要把这个墙壁捅破。这样才能够真正地一切任运,随缘度生,随缘不变,不变随缘。做到这样了,那就是修行到家了,有一个结果了。
四句口诀的第二句,“如是发行者,四行”。
这个“四行”,实际上,是内在心态的一种保持。安心是一个总体的目标,具体落实安心法门,有四种修行途径,所谓“报冤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四行。心安了,接着就要根据四行的要求,落实安心以后的生活。
第三句口诀,“如是顺物者,防护讥嫌”。
这是菩提达摩对弘法的人、传道的人提出的一个要求。什么要求昵?就像普贤菩萨十大愿王里所说的要“恒顺众生”。怎样才算顺物呢?就是要“防护讥嫌”。做任何事情,不要让众生有怀疑,不要做有损我们形象的事情。做事的时候,一定要令众生“未信者令信,已信者令增长”。我们做出一件事情来,千万不要产生没有信的人不会信、已经信了的人不信了这样的负面效应。如果是那样,起了相反的作用,就有讥嫌了。由于讥嫌所致,学禅的目的就会达不到,就不能落实。
第四句口诀,“如是方便者,遣其不著”。
方便是智慧的另一说法。没有智慧的人,就不懂得什么叫做方便。初祖提出来修行要有方便,二祖、三祖、四祖、五祖、六祖,也都是继承这个方便。从历代祖师的教化生涯之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利益众生一定要有方便。具有利益众生的智慧方便,是菩萨道的重要内容之一。《华严经》上讲,菩萨有十种利益众生的修行法门,这十个法门就是十度:施、戒、忍、进、定、慧、方、愿、力、智。其中第七条就是方便。方便智是菩萨利益众生的十个法门之一。
《华严经》上还有两句非常有名的话:“善知方便度众生,巧把尘劳为佛事。”离开了尘劳,没有佛事,要在尘劳中做佛事。“善知方便度众生,巧把尘劳为佛事”,可见方便多么重要。方便就是大智慧,就是入世的智慧、度众生的智慧。这种智慧的要点,就是要把一切执著排除得干干净净,“遣其不著”。有执著就有壁垒,有壁垒就没有智慧。我们现在四面是墙,这叫壁垒。因为有壁垒,所以只能通过窗户,才能够看到外面有一线光明。
“遣其不著”是什么呢?就是要把四边的墙壁彻底推倒。四面的墙壁是什么呢?就是执著。执著,在《金刚经》上叫做“住相”。《金刚经》讲“有住”和“无住”,有执著就是有住,没有执著就是无住。《金刚经》告诉我们要无住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就是没有执著。祖师所说尽管是只言片语,但它是把大乘经典中最精要的法义浓缩之后提出来,作为修行的要领。
这段文字是当时随同菩提达摩学习的弟子昙琳,他在记录达摩祖师的《二入四行》,也就是《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观》的时候所作的序言,是对达摩祖师安心法门要领的总结,语言非常精练:
(菩提达摩)远涉山海,游化汉魏。亡心之士,莫不归信;存见之流,乃生讥谤。于时唯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门年虽后生,俊志高远。幸奉法师,事之数载。谦恭咨启,善蒙师意。法师感其精诚,诲以真道。令如是安心,如是发行,如是顺物,如是方便。此是大乘安心之法,令无错谬。如是安心者,壁观;如是发行者,四行;如是顺物者,防护讥嫌;如是方便者,遣其不著。
细细咀嚼这段话,蕴之于心,然后在修行和生活中逐步落实,我想比听很多磁带更有用,比看很多佛经更有用,比拜访很多法师更有用。只要真正从源头上把握住佛祖的心要,就能获得一条修行的捷径,笔直走过去,不用拐来拐去,走很多弯路。虽然如此,该走的路还是要走,该用的功还得用,该付的草鞋钱还是要付的。赵州和尚八十岁还在行脚,他也只能说“及至归来无一事,始知空费草鞋钱”。不到一事也无的时候,草鞋钱还得老老实实地付。直到心里一事也无了,才能说是空付草鞋钱。该付的钱不付,心里的执著也就放不下、丢不掉。
下面,我们回到菩提达摩关于禅修的这篇文章的整体部分来看一看。菩提达摩的这篇论文连题目在内,叫《略辨大乘入道四行观》,大概是五百一十个字。现在,由于禅法流行一千多年,禅宗成立一千多年,一切的称谓都定型化了。那时,禅不像我们现在有一个稳定的称呼,在当时,禅有时叫做“道”,有时叫做“心”,有时叫做“佛法大意”,有时叫做“西来意”,或者“祖师西来意”,有多种称呼。当时以“道”作称呼的比较普遍。道,在印度梵语中就是“菩提”,后来,“菩提”译为“觉”、“觉悟”。
菩提译为“道”,是从什么意思来说的呢?是从能修、能证、能行,从能指引我们走一条通达目标之路这样一个角度,把“菩提”翻译成为“道”,有道路的意思。当时,把禅当作入佛法大海的一条路,所以禅也是“道”,故云“大乘入道四行”。
这个四行,实际上只是“行入”的内容。在这篇文章中,菩提达摩讲:“夫入道多途,要而言之不出二种:一是理入,二是行入。”进入禅的途径有很多,归纳起来不外乎“理入”和“行入”二种。我们可以这样看,“理入”是迸入禅门的正行,“行入”是进入禅的助行。有正有助,有正有辅,有主有次,但两者又是不可或缺的,两者不可偏废。
当然,理入是根本。
什么叫做理入呢?菩提达摩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规定性的前提,“理入者,谓藉教悟宗”。从“藉教悟宗”这个前提可以看出,禅宗的创始人没有说要排除经教文字,而是说“宗不离教”,而且要以教作为前提、作为指导、作为方便来进入禅宗。
那时讲的教,就是言教。宗是他最终的目的和归宿;能够把握事情的本质,这就是宗。所以,从菩提达摩那时起就把“宗”、“教”两字的位置摆得非常明确,两者是不可偏废的。因为教毕竟都是一些符号,就好像说天上有月亮,我们用手一指,聪明的人去看月亮,不聪明的人老看手指。假设通过手指直接看到月亮,这就叫“藉教悟宗”。如果说手一指,你老看指头不看月亮,那就是“因教而迷宗”。所以一切言教如标月指,它不是事物的本身。再比如说我们吃饭,如果你不实际地去操作,不接触食物,拿到食物不往口里送,肚子里面还是空空的,这叫“说食数宝”,越说越饿。因此,我们看待言教——既不可以排斥它,又不可以死死地执著不放。
世界上的一切纷争、一切问题,都是因为在知识的圈子里打转,在理性的圈子里打转:这句语会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那句话又会怎么样,对我有什么样的影响,对我有什么样的损害……从世间法的角度来讲,彼此都有执著嘛,所以确确实实会因为一句话产生不同的后果。因为都是在执著当中、在符号当中来打转、往来兜圈子,自己的本性就被淹没,就被盖覆了。
所以,菩提达摩要我们“舍妄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无凡无圣,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于言教”。
说“藉教悟宗”,但是你不要把那个教就当成是实在的东西。经教上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你就不要去执著这个。你以为当真的是三无差别,你以为当真的你现在就是佛,你执著这个,你就错了。虽然是“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但是我们的心还被客尘烦恼盖覆着,现在还不是“主人在当家”,而是“客人在当家”。所以我们还要有一个修为的过程,有一个修行的过程,有一个把无明烦恼逐步排除的过程。我们能够这样做了,自然就“与理冥符,无有分别,寂然无为”。这就叫“理入”。
这里讲的“理入”,实际上就是从禅的正修、正行出发,把握修行的关键。修行的关键,就是要把握到它的核心、它的实相、它的源头、它的本质。如果忘记了修行的中心目标是什么,只是在助行上面兜圈子,那就叫“舍本逐末”,或者叫“本末倒置”。所以修行禅法,首先要找到根本;找到了根本,我们才真正有门可入。找不到根本,就无门可入。
初步了解达摩的思想,再回过头来看看禅宗所提倡的一些思想或者修行方法,都能够从菩提达摩的这些教诲中找到根源。这篇文章虽然从字面上看好像不是在讲禅,但是全篇的义理都与禅有密切的联系,因此,可以看做是学禅的入门方便,或者说是基本教材。
在“理入”方面,值得留意的就是要知道“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之所以不能“显了”,就是因为被“客尘所覆”,所以我们要能够“舍妄归真”。“舍妄归真”唯一的方法,就是“凝住壁观”,使我们的心地像墙壁一样,不要被一切客尘烦恼所侵蚀。客尘烦恼,无非是人我是非。怎样才能够凝住壁观呢?它的基本要求就是要“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文教”,这就是“凝住壁观”的基本要求。
所谓“行入”,就是对学禅乃至于修其他法门的通途要求,可以称为助行。助行虽然是起辅助作用,但并不等于它不重要。可以这样说,行入的四行,涵摄了佛教所有的修持法门。看起来只有简简单单的四行,但是要深入地去理解它,真正深刻地领会它的内容,就会知道它的重要性。
理入,实际上就是讲开悟的方法和境界。舍妄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更不随于文教,是讲方法;与理冥符、无有分别、寂然无为,是讲境界。通过开悟的方法达到了开悟的境界,并不是就到此为止了,还要从体起用。用在什么地方呢?用在四行上。“行入者,谓四行。其余诸行,悉入此中。”修行可以有无量的法门,无量的法门又都包含在四行当中。“何等为四?一报怨行,二随缘行,三无所求行,四称法行。”
云何名报冤行?谓修道行人,若受苦时,当自念言,我从往昔无数劫中,弃本从末,流浪诸有,多起怨憎,违害无限。今虽无犯,是我宿殃恶业果熟,非天非人所与。甘心忍受,都无冤诉。经云:“逢苦不忧。”何以故?识达故。此心生时,与理相应,体冤进道,故说言报冤行。
四行的第一行叫“报冤行”。作为一个学禅者,如果遇到苦难的境界,遇到有人冤枉了自己,这个时候怎么办?这就是“报冤行”所要讲的内容。
古人言:“以德报怨。”“报冤行”实际上就是忍辱波罗蜜。不修忍辱波罗蜜,要想在修行上有受用,做不到。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想弄得清楚明白,符合道理,人人顺心,那是不可能的。世间事既然如此,如何面对呢?一定是要“逢苦不忧”。不能做到逢苦不忧,怨天尤人的念头一起来,心想要像墙壁就不可能。
修报冤行的要点是什么呢?祖师说:我们修道的人,在遭受苦难的时候,就要想这是我“往昔无数劫中,弃本从末,流浪诸有,多起怨憎,违害无限”所招致的果报。我这一生虽说没有毁犯,但这所有的苦难,都是从前宿殃所致,现在恶业果报成熟了。不是天给的,也不是别人给的,一切苦果都是往昔苦因所致,要想没有苦果,只有不种苦因。现在既然得到这种苦果,就要甘心忍受,毫无怨恨,从因上来检讨自己。这看起来是消极的,其实是积极的。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切断苦的延续。明白“如是因,如是果”的因果道理,就能化解怨仇之心,进入真正之道。这种修行法门,就叫“报冤行”。
人生于世间,就是来经受苦难的,必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人生的种种苦,有来自自然界的,有来自社会的,也有的是来自内心的种种烦恼。自然界的苦:生、老、病、死;社会家庭的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内心烦恼的苦:五阴炽盛苦。八苦汇在一起,就像烧滚的油锅,生命就在油锅里面天天受煎熬。求不得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最后是五阴炽盛苦。五阴与五蕴,就是色、受、想、行、识,包括身心的组成及活动。这身心活动的苦,比任何一种苦都更加厉害。躯体和思想每时每刻都在活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就是“五阴炽盛苦”。即使你住着高楼大厦,家财万贯,妻妾满堂,内心的这种苦也从没有停止过。不管多么富有的人,内心都充满了烦恼;同样,一个人无论多么贫困,内心的烦恼也不会因为贫穷而减少。苦的表现虽各不相同,苦的内容却具有普遍性。
事实既然如此,我们怎么去面对?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呢?改变不了。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总在吹,要让叶子不动,枝条不动,根本不可能。那怎么办呢?只有改变我们的主观,让内心的无明之风停止下来,情不附物”,才能与道相应。所以只有凝住壁观,无自无他,什么苦来了你都不动,才能够逢苦不忧。否则的话,我们就天天受煎熬,时时刻刻受煎熬,分分秒秒受煎熬。
所以一定要正确面对现实,接受苦的考验,跳出苦的熬煎。怎么跳出它呢?就是要认识它。只有能认识它、面对它,才能超越它。不能认识就无法超越。
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若得胜报荣誉等事,是我过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是故说言随缘行也。
第二叫“随缘行”。人生于世间,一切都是缘。苦是缘,乐是缘,好是缘,坏也是缘,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热天来了你无法逃避,冬天到了你也只有随顺。面临好的境界不能贪著,坏的境界临头,你也无法逃避。所以要一切随缘。一切随缘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要养成适应环境的能力。古人讲“适者生存”,“适”的意思就是随缘,就是随遇而安。
“众生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众生无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每个人都做不了主。“我”是能主宰的意思,“无我”就是自己不能做主。做不了主不是别人强加的,都是往昔宿业所致。有业就有苦。业有善业、恶业。善业如果不是无漏善,仍在轮回里。只有无漏善业成就,才能不受轮回,出离苦海。因为过去所修的有漏善业与往昔的恶业掺杂在一起,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所感的果报,就是“苦乐齐受”,有苦也有乐。这种乐不是究竟乐。乐在佛经的分析上,称之为坏苦。为什么叫坏苦呢?因为它不是绝对的,也不是永恒的,它总在变化,一切的乐都是暂时的。佛经讲有三苦:苦苦、坏苦、行苦。苦是苦苦,乐是坏苦,不苦不乐是行苦,无乐可言。“人无干般好,花无百日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些谚语都是讲的乐过后就是苦,乐本身就是苦。我们有这么多人,发心到寺院里来过几天清净的生活,不是件简单的事。应该想到,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追求的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我们且不说那种生活是苦还是乐,只看在灯红酒绿之际,人的内心是不是很实在、很踏实?在那种生活当中,人的内心充满着痛苦。那种复杂的心态,可以说是千姿百态。别看他在翩翩起舞,或者酩酊大醉,实际上每个人的心都不踏实。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乐是暂时的,苦是恒常的。
我们修道人的苦和乐又是什么呢?对于修道的人来说,有衣、有食、有法就是乐,这种生活就是乐住。有法无食是苦乐参半,可以修行,但是没有饭吃。如果既没有佛法,也没有饭吃,那就全都是苦了。修行人的苦乐仅此而已。当年四祖大师开山领众的时候,就是要“得一口食,以疗饥疮”。肚子饿了,好像是一种疮。吃一口饭,饥疮得治,就可以安心修行。修道之人对于乐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要有一碗饭吃,有一间房子住,可以修行,就行了。这些都是随缘行。
“随缘”这个话人们经常讲,成了口头禅。究竟什么是随缘?为什么要随缘?往往不加深思。达摩祖师在这里对于什么是随缘做了解释。祖师认为随缘是一种修行的法门。“随缘行者,众生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我们为什么要随缘?我们有谁能够自己主宰自己?从大的环境到小的环境,从出生一直到死,我们这些迷路的众生没有一件事情,也没有一分钟一秒钟能够做得了主,我们的生命都是随着因缘业力而转变。业力是什么?业力就是自己多生多劫所积累的种种染净善恶的因果事实,所以都是“缘业”。我们的一切都是随着过去多生多劫的善恶因果事实流转不息。或者在天上,或者在人间,或者在善道,或者在恶道,脱离不了六道的轮转。
轮转的过程中也有相对的乐,所以是“苦乐齐受”。三善道的乐比三恶道多,天上的乐比人间多。在历劫的流转中,有苦受、有乐受。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受”就是“感受”。受有三种: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假如人生没有巨大的转变,苦乐感受差异往往不是很明显,这种受就是不苦不乐受。比如现在我喝的这杯茶,究竟是苦还是乐?因为在这个时候,生命没有大的冲击,这杯茶到嘴里不苦不乐。但如果生命遇到大的冲击,这一杯茶就会变得非常重要。
苦乐的感受,取决于主观的方面,也有取决于客观的方面,所以这些都不是孤立的,都是“因缘所生”,都是条件的组合。“因缘”就是条件。我们不用找很遥远的事情,身边的事情就可以证明这一点。现在这一会中,找不找得到一件事不从缘生?找不找得到一件事是孤立的,不要任何条件就能够存在?
如果“因缘所生”的观念时时刻刻都很明确,成了我们的思想境界,那你就可以见到缘起。见到了缘起就见到了法,见到了法就见到了佛。所以开悟容易得很,你能真实把握一切都是缘起,一切都是缘生,没有孤立的事情,那你就开悟了。
佛法最究竟的地方,就是“一切法因缘所生”。懂得“一
切法因缘所生”对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有大意义。明白了因缘共生的道理,烦恼可以断掉,执著可以破除,我执可以放下,法执可以放下。既然都是缘起的、缘生的,你还执著什么呢?你执著,无非就是要能够做得了主,要能够自由,要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意见第一,一切都是从我出发,没有别人。这种情况在生活当中很普遍,随时随地都会表现出来。如果一个人总是一定要体现我的意志,总是我的意志不能动摇,该有多么愚痴。
“我”是一切烦恼的祸根,是生死的祸根,世间一切问题的祸根。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拿来拿去,为的什么呢?都是“我”在作怪。佛把一切问题的总根源、总祸根给我们揭示出来,然后要我们做到一切法无我,要我们随缘,修随缘行。随缘行三个字很简单,但就是随不了缘。
若得胜报荣誉等事,是我过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之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是名随缘。
报冤行针对的是逆境,随缘行主要是讲顺境,比如说得到了荣誉。往往人们得到荣誉以后,就在荣誉面前忘乎所以。入的意志往往是在困苦中磨砺出来的,一旦事业成就了,环境顺利了,就忘乎所以,不再观照顺境是怎么得来酌。顺境是由善因所感,今方得之,缘尽还无。“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缘聚则有,缘散则无”,何喜之有?没有必要欢喜,应该保持平常心,在此基础上继续种善因,使生命逐步向上发展。“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喜、怒、哀、乐、利、衰、毁、誉,叫做“八风”,能够不为八风所动,就与道相应,随顺因缘而行,故名“随缘行”。
三、无所求行者: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将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功德黑暗,常相随逐。三界久居,犹如火宅,有身皆苦,谁得而安?了达此处,故舍诸有,息想无求。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判知无求,真为道行,故言无所求行也。
第三是“无所求行”。苦受也好,乐受也好,不苦不乐受也好,一切随缘,不着意追求什么。“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世间的人不明白无我的道理,不明白一切都是因缘所生,处于愚痴迷暗当中,如同处于没有半点光亮的漫漫长夜,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所以处处贪著,对一切东西不是处心积虑追求,就是想方设法抛弃。追求也好,抛弃也好,都是在求。只要有求就有苦,知足才能常乐。
世间人没有智慧,所以不能做到无求。“智者悟真,理将俗反。”一个有智慧的人,既然懂得无我的道理,懂得一切都是因缘而生,就不能再像世间俗人一样,而是要反过来,“理将俗反”,起心动念、言谈举止,都应该和世间人完全相反。怎么样相反呢?世间人处处贪著,事事追求,一个有智慧的人,就应该一切随缘,随遇而安,不要有执意的追求和目的,要“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与其想要达到何种目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创造条件。一切都是条件的组合,条件不成熟,缘没有到,所追求的目标也就不能实现。
修德、积福,就是创造培育善因善缘。不间断地培植善因善缘,恶缘就停止了。善缘成熟了,恶因就会推迟现报。如果不培植善因善缘,那么恶因恶缘就会提前兑现。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无所求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要积极创造有利条件,将来自然就会有好的成果。不去耕耘只望收获,或者只做很少的努力就想得到很大的收获,那才是求;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就是无所求。修道的人能够做到无所求,离道就会很近很近;也可以说,这本身就是在道中行。
一个人心里面有迷惑,行为上就表现为事事执著与贪求,他所得到的果报也就与他的思想和行为相应。所谓果报,就是所处的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以及本身的身心状态。一个普通人的身心世界,“功德黑暗,常相随逐”。“功德、黑暗”就是功德天与黑暗女,典出《涅槃经》,代表善业与恶业。功德就是善业,又叫做白业,就是善良的行为和品德,带给一个人好的果报;黑暗就是恶业,或者叫做黑业,就是丑恶的思想和言行,会招致苦的果报。时时刻刻追逐于人的命运而须臾不离的,就是善恶二业。
“三界久居,犹如火宅”。执著于有一个“我”,事事为“我”而忙,不能够明白“无我”的道理,不能够“无所求”,所以就长久地居住在三界里面,或者在天上,或者在人间,或者在三恶道,一直在六道中打滚,在六道里面饱受煎熬。这就像是处于四面着火的屋子里面一样,多苦啊!
“有身皆苦,谁得而安?”为什么会有种种的苦?因为“有身皆苦”。“心是恶源,形为罪薮”,执著自我的心,为满足自我而种种追求的心,就是一切罪恶的根本。执著于有一个我,就会有一个属于我的身体。我们一般人的身体是物质性的肉体,到了无色界的天人,他虽然没有物质性的肉体,仍然还有精神性的身体存在。这个身体,无论是物质性的,还是精神性的,都是由于我执而有的。有这个身体,就免不了有苦有乐,就免不了为它所累,所以说“形为罪薮”,“薮”就是聚集之处,身体就是一切罪恶罪报聚集的处所。
“了达此处,故舍诸有,息想无求。”明白到“我”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明白到为“我”而忙的种种追求会招来种种痛苦,所以要“舍弃诸有”,息灭内心的种种贪求,从而达到无所求的境界。诸有,就是“三有”——欲有、色有、无色有,也就是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细分可以分为“九有”、“二十五有”等等。
“有求皆苦,无求乃乐。”这里我们可以下一个明确的判断,只有无所求,才能真正叫做修道,“判知无求,真为道行。”换句话来说,只要你有所求,无论你的行为是善是恶,那都不是在修道,而是在造生死业。所以说修行一定修“无所求行”。
四、称法行者:性净之理,目之为法。此理众相斯 空,无染无著,无此无彼。经云:“法无众生,离众生垢故;法无有我,离我垢故。”智者若能信解此理,应当称法而行。法体无悭,于身命财,行檀施舍,心无悭惜。达解三空,不倚不著,但为去垢,感化众生,亦无化相。此为自行,复能利他,亦能庄严菩提之道。檀施既尔,余五亦然。除妄修真,行于六度而无所行,是为称法行也。
第四行是讲的“称法行”。“称”的意思是相称、相符合、相应。“称法行”的意思,就是行为一定要和“法”相称、相应。那么“法”是指的什么呢?就是指的“性净之理”。佛教里边,有时候是把一切的事物称之为法,有时候也把种种修行方法称之为法,达摩祖师在这里特别强调的称之为法的东西,是“性净之理”这一法。
什么是“性净之理”呢?性就是自性,就是佛性,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本来面目。我们每个人的自性是本来清净的,不为一切烦恼无明所染污,所以它是性净之理,也就是真如法身,也就是缘起法。能按照缘起法的规律去做,就是“称法行”。
缘起法、佛性、真如,我们的本来面目,它是什么样子呢?达摩祖师说:“此理众相斯空,无染无著,无此无彼。”我们的真如佛性,一切强加在上面的虚妄不实的东西都不存在,只是原原本本的当下的样子。它不被一切东西所染污,它不会执著于任何事物,它没有自我与他人的差别相,它是平等一味的。这就像是《维摩经》上所讲的:“法无众生,离众生垢故;法无有我,离我垢故。”我们的本来面目,没有众生相,也没我相。也就是《金刚经》讲的“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执著于有一个“我”,这就是“我相”。有“我相”,为了满足这个“我”而种种追求,这些就是“我垢”。
执著有一个“我”,就会把他人与自我区分开来,这就是“人相”;有了人相,就会把人和其他的生命区分开来,这就是“众生相”。有了这样的差别观念,就会总是把自己摆在第一位,把别人摆在第二位,就会只顾自己的利益,不惜侵犯他人的利益。有了众生相,就会自视人类为万物之灵,为世界的主宰者、统治者,就会不惜破坏自然环境,以谋取人生虚幻的短暂的快乐;就会恣意践踏其他有情众生的生命,做出种种残暴的行为。所以要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必须从“我相”中跳出来,从“众生相”中跳出来,离开“我相”的污垢,离开“众生相”的污垢,那才能恢复我们的本来面目,还自己一个清净之身、清白之身。所以一个有智慧的人,如果能够“信解此理,应当称法而行”。要让自己的思想言行与我们的本来面目、与真如佛性、与缘起法的道理完全一致。
怎样才能一致呢?在这四行当中,前三行重在止恶,“称法行”重在修善。也可以说前面的三行重在破,“称法行”重在立。立什么呢?立一切善行,立六度万行。“法体无悭,于身命财,行檀施含,心无悭惜。达解三空,不倚不著,但为去垢,感化众生,亦无化相。”大乘菩萨道的修行,可以说有无量无边的法门,但是概括起来,六度就可以把一切的法门都包括进去。
在六度中,又以布施为菩萨道修行的第一步。《金刚经》讲到大乘菩萨道的修行,释迦牟尼佛就是以布施为例来说明的;《华严经》等大乘经,讲到初地菩萨修行的重点,也是要圆满布施波罗蜜,在此达摩祖师也是以布施波罗蜜来说明大乘菩萨道的修行。
修布施和“性净之理”有什么关系呢?或者说怎么修布施才能与性净之理相应呢?与性净之理相应,就是与般若波罗蜜相应。《大般若经》上讲,一切修行的法门,都必须与般若波罗蜜相应。与般若波罗蜜相应,就是与大智慧相应。与大智慧相应,才能达到究竟圆满的涅槃。’这也就是达摩祖师讲的“称法行”。菩萨之所以要修行布施是有它的前提条件的。这个前提条件,就是“性净之理”本来就没有悭贪。为什么是没有悭贪的?因为它是无我的,无自无他的,是平等一味的。利益他人就是利益自己,利益自己也就是利益他人。所以说“法体无悭”。既然是“法体无悭”,所以应该“于身命财,行檀施舍,心无悭惜”。布施有三种,一身布施,二命布施,三财布施。所谓身布施,就是奉献出自己的才能、力量和智慧,以此来利益众生。所谓命布施,就是“将此身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所谓“为法忘躯”,为了弘扬佛法、利益众生,以生命为代价也是值得的。所谓财布施,就是将全部财产都用于利益众生、服务社会的事业。一个大修行的人,应该这样“行檀施合”,没丝毫吝惜。这样地修行布施,才能与般若波罗蜜相应,才是称法而行的布施。
称法而行的布施,一定是“达解三空,不倚不著,但为去垢,感化众生,亦无化相”的,一定是“三轮体空”的布施。施者、受者、中间物这三者都是缘起而性空,不要执为实有。执为实有、执为实在,认为我是能施,你是所施,我有多少施舍给你,那是著相的布施。著相布施的功德有限。大修行人把行布施当做自己的本分事,有这样的心态,就能够“不倚不著”,既不是为了得到无上的佛果而刻意去做利益众生的事,也不为贪著布施带来的福报。修行布施只是为了除掉内心的烦恼污垢,除掉自私、贪著与我执。行布施的时候,应该时时刻刻检查自心是不是有这些污垢。如果有,说明功夫还不到家,还要继续努力。这些污垢没有了,布施波罗蜜就圆满了。我们修布施,不但能够除掉自己内心的污垢,同时也能感化其他众生,这一切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不是刻意为之。修布施自净其心,其他有情也会受到感化,但要“亦无化相”。
这样行布施,既是“自行,复能利他,亦能庄严菩提之道”。往往有很多学佛的人,认为度化众生的事情,是在自己修好了以后,开了悟了,成了佛了,然后才开始度化众生的工作。其实不行利他之事,成佛绝无可能。我们管好自己,我们行布施也就是利益自己,没有必要把自利利他截然分开。如果把两者截然分开,那么他的自利也不是自利,利他也不是利他,什么都不是。希望每个学佛的人都要好好思考这个问题。
“檀施既尔,余五亦然。”修布施是这样,其他的五度——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也是如此,目的都是为了“除妄修真”。这样地“行于六度而无所行,是为称法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