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16日 星期日

只有放下杜尚,才能更接近杜尚

只有放下杜尚,才能更接近杜尚

王瑞芸,江蘇無錫人,1985年獲得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史碩士學位,1991年獲美國俄亥俄州西方儲備大學藝術史碩士學位。旅居美國20年。現供職於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迄今發表的著述有:《巴洛克藝術》、《20世紀美國美術》、《美國美術史話》、《通過杜尚》、《戈登醫生》(小說集)、《美國浮世繪》(散文集),翻譯《杜尚訪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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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傳》
作者:王瑞芸
版本:理想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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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訪談錄》
作者:皮埃爾·卡巴納
譯者:王瑞芸
版本:理想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36
作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杜尚對西方藝術進行了一場悄無聲息的「改寫」。他把繪畫從畫布上擺脫出來,在玻璃上作畫,又把現成品升格為藝術,對後來的行為藝術、波普藝術等產生了重大影響。但這並不是他想做到的。他所想要的,就是與一切事情保持距離,維護自己的自由,並對現有規則保持著一抹帶著少許不屑意味的平靜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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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藝術家都在談藝術
只有杜尚談人生

新京報:你是怎樣開始接觸並喜歡上杜尚的?

王瑞芸:我在1988年去美國留學,學習西方藝術史。當時中國藝術研究院交給我一個項目,要寫一本《20世紀美國藝術》,我必須把那個時段中美國重要的藝術家逐一弄清楚,杜尚不過是其中之一(杜尚是法國畫家,但他同時是美國公民)。那個過程很枯燥,也辛苦,因為每個藝術家各執一詞,看多了頭腦一片混亂。有一天,終於輪到杜尚了,我很沒精神地拿起一本關於他的書來讀,那是《杜尚訪談錄》,翻開第一頁,我就讀到採訪者問:「杜尚先生,回顧您的一生,什麼是您最滿意的?」 杜尚回答:「我很幸運……我從某個時候起認識到,一個人的生活不必負擔太重,做太多的事,不必非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車。幸運的是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相當早,這使得我得以長時間地過著單身生活。這樣一來,我的生活比之娶妻生子的通常人的生活輕鬆多了。從根本上說,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則。所以我可以說,我過得很幸福……還有,我沒有感到非要做出什麼來不可的壓力,繪畫對於我不是要拿出產品,或者要表現自己的壓力。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類似這樣的要求:早上畫素描,中午或是晚上畫草圖等等,我是生而無憾的。」這話對我猶如當頭一棒。在他之前,我閱讀的所有藝術家都在談藝術,只有杜尚談的是人生。在藝術史上沒有哪一個藝術家像他那樣,在藝術中先考慮的是怎麼活得好,藝術卻是次要的,這個讓我覺得太新鮮了,也太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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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作為杜尚的傳記作者,他人生的哪一部分是你最感興趣的?

王瑞芸:他時時保持警惕,一點都不肯讓自己的心失去自由,絕不讓自己的心受苦。
新京報:杜尚是個幽默的人,像你在書中所說,「有趣」是他生存的原則,這種「幽默」和「有趣」應該如何去理解?
王瑞芸:心頭無雜事,就有閒心旁觀了。人類成天瞎操心,急亂慌忙地做那麼多可笑之事,叫他看出來了,不發笑都難。
新京報:說到二十世紀的藝術,大家往往會想到畢卡索,他對繪畫藝術也產生了重要影響。你覺得,杜尚和畢卡索之間的區別主要在哪裡?
王瑞芸:畢卡索注意力全在藝術——讓自己畫得好,杜尚的注意力全在人生——讓自己活得好。

對自己的保護 與一切人事保持距離

新京報:無論是在法國,還是1915年到美國後,杜尚與當時流行的繪畫流派(如野獸派、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等)及其代表人物多有接觸,其中有的人,如達利,還是杜尚的朋友,但他一直保持著「局外人」的角色,不過多參與其中,其中原因你認為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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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芸:原因很簡單:做局外人最好,可以避免惹上是非。人是很麻煩的動物,一有了組織,勾心鬥角一定開始。讀一讀美術史,有哪一個號稱優秀的組織和團體中不吵架反目散夥的?杜尚的朋友們都看出,杜尚終身處於一種狀態:保持距離,對任何事情都是,包括對愛情。保持距離是對自己的保護。人不會保持距離,傷害馬上開始。比如失戀了,就會呼天搶地,甚至還自殺呢!哪怕是對親情的過分投入,全都能讓人受傷。因此說,做局外人就是保持距離,保護自己。再多說一句,一個人如果能對自己都可以做成一個「局外人」,那麼連生死都傷害不到他了。

新京報:1913年在紐約舉行的軍械庫畫展中,杜尚的《下樓的裸女》在觀眾中造成了轟動效應,這件事應該對杜尚產生了一些影響,你認為其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王瑞芸:這個事杜尚自己是這麼看的:「這讓我一到紐約,對於美國不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了。」這給他在紐約開始生活帶來了方便——是世俗利益上的方便。對此他不拒絕,因為沒有人願意自己生活上有不方便,畢竟,方便比不方便好。杜尚這個人從不用任何原則來拘束自己。他沒有說,啊,我這人不在乎世俗名利,我討厭它們。他是,來了,他接,沒有,他不求。這叫「無掛礙」,也叫不迎不拒,這樣就叫自在。人一旦有了智慧,做出來的每一件事都會合理,都不愚蠢。國內有個說法叫「隱性成功者」,對嗎?杜尚如果後來不成為名人,他依然是一個很棒的成功者,因為他處處不叫自己受傷害,處處做合理的事。一個人讓自己在每一件事上受益,還不是成功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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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幾乎一生,杜尚都在用他「懷疑一切」的精神走在擺脫傳統繪畫的路上,這一過程大致是怎樣的?

王瑞芸:對我來說,杜尚的懷疑精神不僅僅在擺脫傳統繪畫這件事。雖然他對此力度最大,但他意不在此,藝術對他是個小事,他更在意一個大事,就是怎麼生活,怎麼活得明明白白。那麼第一件要緊之事,就是別被任何東西壓迫到自己,無論那是藝術、科學、政治、宗教……有再大名頭的東西他也必定先要考察,它們會不會對生命構成傷害——他的懷疑精神全從這裡來。只要被他看出有傷害,他全都拒絕接受。他對藝術的態度就非常清晰地反映了這一點: 你們都在說蒙娜麗莎是最好的,是要叫我膜拜下跪嗎?那不成!就往她臉上畫了鬍子……我們說特立獨行,就應該是指這種品質吧。

可這裡要強調的一點是,特立獨行是不必一定採用劍拔弩張的方式,可以非常溫和,甚至了無痕跡,就自己知道,先自己解脫,也一樣有效果,甚至會更有效果。因為這麼做你完全不會樹敵,人就不會對你產生對抗,不對抗,人就不會對你轉過臉去,興許還願意對你多看一眼……這就是杜尚的方式——「沉默,緩慢,獨處」,完全不表白和宣揚。因此西方人也奇怪:杜尚是西方藝術這隻水果籃中的一條毒蛇——他惹出了多大的事,讓西方歷史上輝煌的現代藝術貶值失效了,可是他終身沒有一個敵人,而且最終,大家一窩蜂跑去效仿他,現在還在效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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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從數量上來說,杜尚的作品很少,中間有長達二十年,幾乎沒有作品,你認為這是一種「無」,而且覺得「無」比「有」更高超,這如何理解?
王瑞芸:「有」是執著,「無」是不執著。不執著是不是比執著高超呢?因為不執著的心靈有自由,來去無礙。執著的心靈難有自由,因為他要「非如此不可」。在佛家看,執著都是「痴」,被視為人生的三毒——貪、嗔、痴——之一。杜尚比較厲害的地方是,他一生的行為儘量讓自己遠離這三毒。執著一定讓人受傷害,先傷害自己;如果你有一定權勢,就傷害一群人;如果身居高位,就傷害到一國之人……想想是不是?
至今沒有被超越

我們連超越他的念頭都不必有

新京報:現在看起來有些弔詭的是,杜尚的「反藝術」已經被越來越多的人看成是「藝術」,你怎樣看待這種現象?

王瑞芸:這個問題非常好,這涉及一個深層次。藝術界不變的軟肋是,一度拿寫實做唯一標準,後來拿抽象為標準,到了當代則拿反藝術再次做成一個標準。這已經成為人類的痼疾:一直在用同一個遊戲方式導致自己不停地輪迴,並在這種輪迴中受苦……一句話,把「反藝術」當成現在的藝術樣式,根本是沒有學到杜尚的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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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京報:在杜尚的影響下產生了眾多新興藝術流派,如波普藝術、偶發藝術、行為藝術等等,你如何評價這些流派?這些藝術的創造者們是否成為了「杜尚二世」?如果沒有的話,原因在哪裡?

王瑞芸:這個問題杜尚自己也回答了,他在世時,波普藝術、偶發藝術、行為藝術都已經出現了,可是他說,「我從現在的年輕人身上沒有看到多少新的東西。」所以說杜至今沒有被超越。何必做「杜尚二世」?我們甚至連超越杜尚的念頭都不必有,杜尚做杜尚的,我們做我們自己的,想畫具象就畫具象,想讓藝術美就讓藝術美(只是別把自己喜歡的認定為藝術標準),為什麼一定要去學杜尚的反藝術?當杜尚成為現在權威時,只有放下杜尚才能更接近杜尚,因為你讓自己自在,不推崇權威了。

新京報:在藝術層面之外,您認為,杜尚崇尚的至簡生活方式,以及他看待人生的態度,是否對當下中國焦慮的大眾也有著啟示作用?

王瑞芸:他至少對我有用,我也曾經是個焦慮的人,接觸了杜尚,真有三伏天喝涼水的感覺。任何時候我讀一讀他,都能再次獲得這種「三伏天喝涼水」的感覺。大眾會怎樣,卻不是我能回答的,因為有人願意喝這杯水,有人不願意喝——認為杜尚不過就是個「法國混混」。我們每個人只能對自己負責,把自己這一生過好,對別人無害,就已經蠻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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