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3日 星期日

張艾嘉不忿導演一窩蜂北上,港片無個性會被呑噬

註:本文轉載自蘋果日報

快62歲了,61歲的感覺是怎樣?
在林青霞賈寶玉扮相旁邊,張艾嘉披着林黛玉一襲斗篷,像包着初放的青春。40多年後,張艾嘉61歲,快到62歲,賈寶玉與林黛玉,不過是辦公室一幀舊劇照。
一星期多前的兩小時訪問,記者還是被張艾嘉那對小門牙吸引過去。她的笑容,提醒昨天的任性與堅持,錯過和留得着的,一點、一點的擴大,一點、一點的看清楚。在她渾圓雙眼裏,那道銀色旅途,有一半以上的命運是自己掌控,今天,她不容許自己做任何退步的事情。
基本上,張艾嘉是不看娛樂版及《蘋果日報》的。記者也跟她說很少看香港電影。記憶中,90年代那個社會,那一種電影氛圍,像末世一樣的繁華亂舞,然後,是97的沉寂,然後,又是北上拍戲的喧嘩。
十多年前,張曼玉接拍法國電影後,接受《時代雜誌》訪問,她對香港電影圈那種決絕,像受傷小獅,奔向茫然不知的他方,一度在遙遠的法國電影裏消失。
戲一樣的人生裏,張艾嘉跟林青霞又是很不同,上天沒有選她扮演大美人,半生戲裏戲外的磨練,她分得清自己想要甚麼,即使當導演,也不容許自己行錯路。
隔着一張寫字枱,她用演員內斂的深情、導演的功力,把入行以來每一步的每一感覺說出,難分回憶還是展望,就如電影教曉她,連一段獨白都是很複雜的。
「40年來,我也是由商業電影開始,在娛樂圈打滾幾十年,慢慢感覺與這圈子的理念有越來越大的距離。尤其當我做完舞台劇之後,深深覺得自己不可能再過以往娛樂圈那種生活。而且到了某一年紀,你會看到自己一直成長,不想停下來。那種成長,來得很自然,我很enjoy,不想退步。所以任何會令我退步的,我都不想要。我想自自然然繼續向前行,因為,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幹多久了。快要62歲了,還可以幹多久呢?不是說你有沒有創作能力,而是,你還有沒有體力。」 

「一定不會拍商業片」

「開始有這感覺了?」記者問。
「Of course」。張艾嘉的吸引力,在於坦然。演員、編劇及導演,她不讓自己局限一種角色。當今香港影壇女性,沒有一個比她有更大空間。可以想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在生活與工作上所需要的自由,是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的。
「看你在綠島拍攝新電影的片段,感覺你還很有精力。」
「拍戲一點沒問題,創作時,感覺自己是年輕人,反而是宣傳時候。(記者:感覺辛苦?)是。感覺辛苦的原因是,你不太明白觀眾到底喜歡看熱鬧還是喜歡看戲。以前不管怎樣都有選擇,可以看這類那類的戲,現在,好像只想看熱鬧,句號。」
張艾嘉的新作品《念念》剛於上周四在香港上映,早前她與李心潔出席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試映及研討會,吸引1,100名學生參與。她無法知道學生是來看戲還是看她,作為一個香港電影導演,她其中一種魅力是,既有自由,也有堅持。而香港電影又一直在自由裏堅持了甚麼?過去,她欣賞香港電影在不斷重複裏仍然能有自己的性格,跟台灣及大陸電影各有不同,有時會出現很精采的片子,能捧出很多男性偶像演員,這已是頗大的功勞。直到近年,她有點失望、有點憤怒。
「前幾年,當大家一窩蜂到大陸,我是幾嬲的,那時我倒反與杜琪峯頗熟。他還是不太肯離開,有幾個導演都在堅持。」她不是要管香港電影跟風不跟風、是否過於商業化,她關心是香港電影要不要保持自己的個性,若果沒有把自己與別人區分的能力,最終只有被吞噬。
「我真是好難判斷何謂商業電影不商業電影,我的《念念》……如果說,討好是商業,我一定不會拍商業,我真是不懂得拍商業。(乾笑)我是一定不會討好的,我一定是拍自己心中想跟人分享的東西。」

偏重技術沒關懷題材

她在演藝學院跟學生分享時,張艾嘉直接批評香港電影其中問題,「香港電影始終是技術高於戲的本身,對主題內容關懷太少,對每一個人、每一種性格、每一件事……好彩還有許鞍華及其他文藝導演,但也是不夠。變成所有都是用技巧,我們好厲害的一環,就是用武打,我們做特技好厲害或是甚麼的,而非用心關懷一個題材,在storytelling上也做得不足夠。」
在2000年以後的新世代,中國大陸電影人才已經學懂西方一套技術模式,對香港電影已經從喜歡變為不在乎,香港電影今後要看利益還是尊重自己的生命,是張艾嘉作為業內人所關心的。她早前在北京宣傳新戲,對來捧她場的導演劉偉強說:「開始有危機出現,你代表某一範疇,要拿一些東西出來,似模似樣,大家加油,大家要努力。」近年又逐步看見香港導演回港拍片,她肯定香港電影在自由而多元的環境建立特有個性,始終會彈出一些好戲出來,「以前巿場很細小時候還有好看的戲,為何現在巿場大了,反而沒有好看的戲了?就是為了『討好』兩字,弄得不倫不類」。
看得通一個大局,知道自由在哪裏、局限在哪裏,她就在自由裏創作,在局限裏開拓巿場。「香港應該是有足夠空間,至今從無改變,除非要面對大陸巿場,就有審查問題,有些東西你不能碰,那你就不要進入大陸巿場好了,我們以往不也是沒有大陸巿場嗎?」想賺錢、想發達,應該用聰明方法而不是扭曲作品去逢迎。「你可以分不同類型,香港很多好看的娛樂片,可以進入大陸。你再聰明一點,可以寫一些探討人性的故事、劇本,沒有違背自己,也跟審查沒有牴觸,只是你肯不肯花這種心思。」她說,《念念》是在拍攝好了,才向大陸巿場推廣,于冬願意為她發行,是出於尊重,「他一向認為我不是個亂來、只想賺錢的導演,也知道這一部文藝戲應該有我自己一批觀眾,他願意替我做發行,雖然不是一個大出品,不可能令他發達,但最少我有些不同類型的戲出現」。
用心建立而得來的幫助,逍遙於利益以外。餘下,就是觀眾給導演的壓力。迎向62歲,張艾嘉也在挑戰自己與電影藝術的關係,不知不覺流露一種心靈狀態。
「在你的創作生涯裏,新片有着怎樣的意義?」
「我覺得是自己踏入六字頭,可以和人分享的一種情懷。」
就像她受浸前在輔仁大學做退修;或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絕不熱鬧,精采在安靜裏頭。《念念》在綠島取景,片裏兩位女主角梁洛施和李心潔,不論現實生活經歷起跌變化多曲折,在導演引放在另一個光影裏,梁洛施變了忠於心靈複雜感覺的畫家,李心潔水裏美人魚景象,念念不忘,那是她在綠島海裏真身閉氣潛水拍成的。而綠島作為電影創作裏的退修境界,精采也在安靜裏頭。這個位處太平洋住3,000人的小島,有小鹿與飛魚。張艾嘉說,開拓島嶼之時,政治犯每天要到海邊拾大石頭回營地,然後一塊一塊叠上去,直至它們變成一個可以把自己囚困的監倉。
早前演藝學院學生替她做了一個片段簡介,令她很感動。「《少女小魚》、《一個好爸爸》、《203040》每一階段,個人性格、表達方式,與我60歲時候是不同的。60歲,我可以安靜下來,好安靜的去表現一部戲,這是要有勇氣的,其實,我可以做到好熱鬧,但我沒有。」
張艾嘉在香港電影的份量與說服力,都是來自多年港產片洗禮。1974年她來香港加入嘉禾一年便解約,臨走時,還寫了一個關於髮型師與同性戀題材的劇本送給嘉禾,永遠封塵。回去台灣6年後,她又在港台兩邊工作。正如訪問開首,記者衷心跟她說,感覺有一個年代,不少香港女星被糟蹋了。後來,她提起參演《雞同鴨講》,因為當時很渴望跟許冠文合作。「年輕時貪新鮮,或是想賺錢,也會為錢去拍一些戲,因為未試過與許冠文拍戲,與他拍了《雞同鴨講》,但我覺得角色真是『麻麻哋』。」

當紅演員未必懂做戲

「好玩嗎?」記者問。
「不好玩。因為沒有多少戲份可以拍,沒有可以演的。」她不能接受沒有訓練、只當花瓶的演藝生涯,回到台灣,又參演了劉家昌的《梅花》,才有機會讓人看到她懂得演戲。今天,她能選擇為新晉導演當演員,或者跟內地紀錄片導演賈樟柯合作拍攝三部曲其中一部電影,這一種順心而為,是經過足足40年的付出。
「我到現在都好努力告訴大家,一個演員當紅與懂做戲是兩回事,我見到很多很多當紅演員,只是懂得做自己,不是個專業演員。」
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上,張艾嘉步出台前那一刻,一身黑色優雅,很明顯,一個有能力當編劇及導演的演員,自自然然,就有所區分。她致辭解釋甚麼是華語片,沒有按照大會繕寫好的講稿。
「他們一定會給參考講稿,但我們從來不跟,因為有時這些講稿寫得頗為無聊的。我答應來頒獎,一定有自己看法,我就講自己看法好了。」她說,有些演員也是講自己看法,想好玩,以為幽默,相信自己沒有惡意,「你要幽默,但真正幽默是好高級的啊。」61歲,思想安靜,說話可以非常辣而不怕被挑戰。這時,她意猶未盡繼續說:「我覺得最難就是幽默,幽默是要看透好多東西後,才可轉一個心態,把它變成好玩的,你看Robin Williams那種人,他要讀幾多書,才能把最痛苦的變成幽默。」不說別的,她認為楊千嬅還是能有清清楚楚表達一個訊息的時候,「我覺得他們是可以做得到的,只不過大家太想『討好』,認為觀眾會喜歡這些,其實不是。(像王菀之)說了心中想說的也就好了,又不是要你說甚麼大不了的話,除非你想說的就是這些,那你的level就是這樣了」。她雙手在半空橫擺一下。 

見兒子做bellboy心痛

外祖父是台灣新聞局局長兼中央通訊社社長,任空軍機師的父親在她1歲時離世,母親改嫁,她與兩個姊姊和兄長跟着抗日英雄、曾任天津巿副巿長的祖父住台北安東街。任生活曾經如何貧拙樸素,她總有悄悄的優雅。在手提電話還不能查字典以前,她每次出埠,都會帶着一本中文字典和一本英文字典。
只有美國學校高中學歷,她從小就懂得跟身邊的人與事不斷學習。人多場合,她會坐一旁,細心看這個那個人是怎麼說話的。但15歲已經不是第一次交男友的小個子大眼睛,知道甚麼時候要吸引別人。當時讀中學的她跟着母親在紐約,住同一座大廈具律師資格的26歲美國老師,深深被她吸引,兩人以禮相待交往了一段時間,「我那時好迷戀他,25、26歲,好英俊,又駕着firebird,好靚的跑車,全棟大廈18、19歲的女生個個都喜歡他」。
電影女主角一樣的真實人生,年輕時帶着攫取愛情的虛榮心去挑有才華的男人,25歲嫁給前任丈夫、當時的美聯社香港分社社長劉幼林,比她大16年的丈夫,把知識與世界觀都搬到她身邊。只是,當時她太年輕,不能忍受獨自在家練習書法的生活,「很小的時候,我已經告訴自己,電影將會是我一生的職業」。
步出社長夫人的生活以後,她留下一條越走越精采的電影足迹,每一個路上偶見的人,不必都在她電影裏佔一句對白,羅大佑歌曲《是否》,情到深處人孤獨,也不是今天才應驗的一句話。
從踏入片場的第一天,她就明白,這樣的工場才有夢。今天,要能令她有淡淡心甜與心痛的,只有她與現任商人丈夫王靖雄所生的兒子Oscar。4年前的暑假,他在灣仔君悅酒店當bellboy。有天,他為蕭芳芳開門,把對方嚇呆了。最後一日工作,導演媽媽與王爸爸一起去看兒子,開門一刻,「作為母親,心裏總是有點痛。」
兒子現在於上海從事室內設計,不肯打工,要當老闆創業。獨立自主是天生、是遺傳,也是一種性格。從兒子出生當天起,她明白自己要學習再活一次,無論怎樣,誰也不可以主宰誰。
「我一定不是張愛玲筆下那些小女人。」別人看張艾嘉是知性與婉約的女導演。
林青霞式滾滾紅塵以外,人生小說的性格與角色,張艾嘉從來不會放手交給別人。
記者:冼麗婷
攝影︰李家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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