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学到究竟什么是天生本具的温暖之前,往往必先感受到失落。我们长久以来一直受习性的推动,把生命视为理所当然。然后,我们自己或挚爱的人出了意外或罹患着重病,那时就好像把原本盖住眼睛的眼罩拿开,我们突然看见自己做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事,依恋着那么多如此虚无的对象。我母亲去世之后,我必须一一检视她的私人物品,这个觉知给我一个重击。她保存着一盒盒她珍爱的文件和小玩意儿,随着她一次次搬迁到更小的住处,都被仔细保存着,那代表了安全感和安慰,她舍不下。而现在,那只是一盒盒的物品,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也不对任何人代表安慰和安全感。对我而言,这些只是空虚的物品,但她曾经非常依恋。看到这个情形让我觉得非常悲哀,但也想了很多。从此,我再也不能用同样的眼光看待自己珍藏的物品,我看那些东西就是它们本身原原本本的样子,既不珍贵,也非毫无价值。所有的标签,所有的看法和意见,都带着独断性。这个体验揭露了天生本具的温暖。失去母亲,以及清楚看到我们将判断和价值、成见、喜欢这个和不喜欢那个加诸于世界,那种痛苦让我对人类共同的困境产生极大的慈悲心。我记得我向自己说,世界充满像我一样的人,无事找事,又从找来的事中感到极大的痛苦。我第二次婚姻破裂的时候,我感到哀伤的苦涩,全然没有根基的悲愁,我一向努力维持的护盾一时片片碎落。让我惊异的是,在痛苦中,我同时也产生对他人毫无心机的温柔,我发现自己开始接近跟我一样的人——全然活着,可以卑劣和慈爱,可以跌跌撞撞,倒地又再站起来。我从未跟不认识的人感到那么亲密。我可以直视店员和汽车修理师、乞丐和儿童的眼睛,感受到我们的相同之处。当我心碎的时候,天生本具的温暖的特质,如慈爱、同理心和感谢,自然生起。人们说,纽约在九一一之后的几个星期,当人们认识的世界崩解了,整个城市的人都互相关怀、互相照顾。那时,要深入注视彼此的眼睛,一点问题也没有。危机和痛苦经常让人们连结上爱和互相关怀的能力。而这种开放和慈悲也经常很快就消失殆尽,人们又会变得非常害怕而比以前更加保护并封闭自己。问题不仅在于如何发掘我们基本的温柔和温暖,同时也在于如何与脆弱同在,如何与苦苦甜甜的脆弱易感同在。我们如何能够放松并且对不确定感敞开心门?我第一次遇见吉噶康楚仁波切时,他告诉我痛苦的重要。他住在美国教学十年了,知道他的学生们只把法教和修行放在浮泛的层次,直到他们遭到承受不了的痛苦才有所改变。佛法不只是消磨时间的嗜好,或偶一为之的涉猎,或用来放松的方式。当人们的生命崩坏的时候,这些教法和修行就跟食物或医药一样的重要。
当我们感受痛苦时所生起的天生本具的温暖,包括了一切心的物质:一切形式的爱、慈悲、感谢、体贴,也包括孤寂、悲伤,恐惧的动荡。在这些脆弱的感觉硬化之前,在故事情节出现之前,这些我们不想要的感受转化我们。天生本具的温暖里含有的坦诚开放有时令人愉悦,有时则否——有时「我喜欢,我要」,有时是相反。这个修行是训练我们生出「不自在的温柔」时,不要自动逃开。久而久之,我们便能拥抱它,就像我们拥抱慈心和真心感谢中「自在的温柔」一样。
让出一个间隙,留下一些空间,让改变发生
一个人做了某件事而生起了不想要的感受,然后呢?我们是开放,还是封闭?我们通常不由自主地关闭心灵。但只要没有故事情节来升高我们的不安,我们还是可以触到自己真诚的心。就在那一个时间点,我们辨识出自己正要关上心门时,就让出一个间隙,留下一些空间,让改变发生。吉尔.泰勒(Jill Bolte Taylor)在《奇迹》(My Stroke of Insight)|译注|一书中指出,科学证据显示,任何特定情绪的生命期只有一分半钟,在那之后,我们需要去唤醒、去重演它,它才会继续运作下去。我们一般的过程是用内在对话来喂养情绪,说另一个人是我们不安的来源,自动地去恢复情绪。也许我们狠狠向那人或其它人出气——全都因为我们不想要靠近不愉悦感。这是非常古老的习性,这遮蔽了我们天生本具的温暖,于是像你我一样有同理心和智慧的人,变得思绪不清,彼此伤害。只要我们憎恨那些启动我们恐惧或不安全感的人、那些带来不受欢迎的情绪的人,而且把他们看成是我们不自在的唯一原因,我们就会不把他们当人,而且贬损他们,并虐待他们。我一旦了解到这一点,就很有助力要做个相反的练习,倒不是每一次都成功,但是年复一年,我越来越娴熟于放掉故事情节,相信我有活在当下和接纳他人的能力。要是你我下半生都从事这些事,要是我们每天花些时间把我们遇见的不认识的人放入视线焦点,给予关注,会怎样?我们可以直视他们的脸,注意他们的衣服,注视他们的手,我们有许多机会这样做,尤其我们若是住在大市镇或城市中。我们匆匆走过乞丐,因为他们的困境让我们不自在,我们也跟许多人在街上擦身而过,在公车或在等候室中比邻而坐。如果那个人为我们买的日用品装袋,或帮我们量血压,或来家里修漏水管,这样的关系就会变得更亲密些。还有在飞机上坐在我们旁边的人,要是你坐在九一一事件中撞毁的其中一架飞机,同座的乘客就是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
我们可以把街上遇见的人都人性化,做为一种日常修行。我这样修习时,不认识的人对我便非常真实。他们有清晰的面目,是一个活生生、有喜有悲的人,就像我一样:他们有父母、有邻居、有朋友、有敌人,就像我一样。我也更能觉知自己对未曾谋面的普通人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和批判和成见。我已洞察我和他人的相同性,也洞察了是什么障蔽了智慧并使我感到疏隔。一旦觉知了自己的力量和迷妄,这个修行便发掘出天生本具的温暖,令我们更贴近周遭的世界。
只要我们走到另一个方向,只要我们一直待在自我中心,只要我们对自己的感受没有自觉并盲目地去咬钩饵,我们就会被shenpa激出僵硬的判断力和固定的意见,于是我们就对任何会威胁我们的人封闭心灵。举一个常见的例子,你怎么看抽烟的人?我没有看过什么人——不论抽烟或不抽烟——对这一点没有shenpa的。有一次我在科罗拉多州博尔德(Boulder,Colorado)的餐馆中,有一个从欧洲来的女士不知道室内禁止抽烟,她点燃了一根烟。餐馆中原来非常吵杂,充满了对话与笑声,然后,她点燃了香烟,擦火的声音让整个地方安静下来。你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餐厅中的义愤显而易见。如果我指出,世界上有许多地方对抽烟并没有负面的观感,而且,他们不安的真正来源并不是这位吸烟者,而是充满shenpa的价值判断,我想在场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只要我们把困难的情况看成是增长勇气和智慧、安忍和传递的机会,只要我们对上钩更有自觉,不升高情绪,那么,我们个人的苦难就可以将我们跟他人的不安和不快乐连在一起;我们通常觉得有问题的事,也成了同理心的来源。最近有一个人告诉我,他将此生奉献给性侵犯的人,因为他了解他们的情况;原来他在青少年时代性侵了一名小女孩。另外一例是我碰到一位女士,她小时候非常恨她暴力的哥哥,几乎每天都想尽法子杀掉他。现在这让她能够很慈悲地帮助犯下谋杀罪的青少年犯,她可以和他们平等相处,因为她能理解他们。佛陀告诉我们,最可预测的人类的痛苦是病和老。现在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太了解这一点了。最近我看了一部电影,叙述一位心胸狭窄的七十五岁女士,她的健康走下坡,家里也不喜欢她,她生命中唯一的仁慈来自她所养的忠心耿耿的博德牧羊犬。生平第一次,我认同这个老女人,而不是她的子女。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一个充满全新理解的世界,同情心和慈爱的新纪元,忽然向我揭开了。这就是个人痛苦的价值所在,因为我们可以第一手了解,我们都在同一艘船上,唯一有意义的,就是彼此关怀。
当我们感到害怕,当我们感到任何不安,我们都可以连结上其他人的害怕和不安感。我们可以暂停并碰触害怕,我们可以碰触排拒的苦楚和受轻蔑的苦楚。无论我们在家还是在公共场所,是堵在车阵中或是正要去看电影,我们都可以停下来,看看其他人,认识到他们就像我一样,有痛苦,有喜悦;就像我一样,不想受到身体上的痛苦、或不安全、或遭拒;就像我一样,也希望受尊重,在身体上觉得舒适。
每当你触到自己的悲伤或恐惧、愤怒或嫉妒,你就触到了每个人的嫉妒,你了解到每个人的恐惧和悲伤。你夜半醒来,忧虑发作,等到你充分感受到了这种味道和气息,你便分担了一切人类和动物的忧虑和恐惧。你不会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苦恼,你因此连结上全世界处于同样的困境的人。故事不一,原因不一,但体验则一。我们每个人的悲伤都有同样的滋味,我们每个人的愤怒和嫉妒、羡慕和上瘾的贪爱,都有同样的滋味,于是我们有了感谢和仁慈。盛糖的碗也许有两兆个,但是糖的滋味全都一样。无论你正在经验的是愉悦或不安,快乐或痛苦,你可以注视他人并对自己说:「就像我一样,他们不想受这样的苦。」或者「就像我一样,他们也很感谢这样的知足。」当事情崩坏时,我们不能把碎片重新拼凑回来。当我们失去了挚爱的人,或者成不了事,或者不知何去何从,这就是你该去发掘、去拥抱那天生本具的温暖、那同理心和仁慈的温暖的时候了。我们有机会从自我保护的泡泡钻出来,认识到自己从不孤独。我们也有机会终于发现,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遇到的每个人基本上都像我们一样。如果我们能够面对自己的痛苦,痛苦便可以让我们敞开,和世界建立充满爱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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