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騙徒
「非洲人萊昂」確實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我親眼見證過城市的衰落和帝國的消亡」。在他那個年代,整個地中海世界,恐怕都沒有人擁有過他這樣的經歷,難怪他的《非洲描述》(Della descrittione dell'Africa et delle cose notabili che iui sono)一經出版,就成為當時歐洲文化人的熱門話題。有些學者甚至認為,他筆下一些關於北非穆斯林世界的故事,成了同代法國大作家拉伯雷的素材。至於現代,則有我之前提到的,用法文寫作的黎巴嫩作家阿敏.馬盧夫(Amin Maalouf),他也從這部巨著得到靈感,模仿「非洲人萊昂」本人的口吻,如此想像他對開羅的第一印象:
「當我來到開羅時,我的兒子,它還是幾個世紀以來一個王國瑰麗的首都,哈里發的駐地,而當我離開時,它只不過是一個省的省會。毫無疑問,它再也無法重現往日的輝煌了,真主希望我見證這座城市的沒落,也見證在它沒落之前發生了一系列災難。此時我還在尼羅河上航行着,幻想着充滿冒險的生活和令人高興的戰利品,不幸就這樣不期而至。而我當時還不懂得尊重這個不幸,也沒能讀懂它所帶來的信息。有時候從一個異乎尋常的情景,就能看出災難的端倪,水手們站成一排走到我近前,臉色陰鬱,手掌朝天高舉。長時間的沉默。隨後,最年長的水手嘴裏冒出這樣一個詞:鼠疫」
儘管這是一本現在沒有太多人聽過的書,而且其中很多內容後來也被證明有誤。但是對於我們現在這個正被文化身份和宗教信仰逐漸高漲的衝突所撕裂的世界而言,這本書和它的作者「非洲人萊昂」,就像傳說中的格拉納達以及安達魯斯似的,好像都指向了另外一條道路的存在;又或者至少是一種因為不必立足於本土,所以也就不那麼安穩的處世之道。原籍美國的加拿大史學名家納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大概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寫成《騙子遊歷記》(Trickster Travels: A Sixteenth-Century Muslim Between Worlds),試圖在檔案的空白處勾勒出「非洲人萊昂」的真正身份。和她以往的作品一樣,這是一本備受讚譽的著作,同時卻也遭到不少常常會發生在她身上的批評和質疑。主要的理由,是她這一回在行文當中竟然比以往還要常用「might have, would have, perhaps」之類的字眼。身為歷史學家,卻不拿證據好好說話,反而要在史料的盡頭發揮最極度的「史學想像力」。年邁八十的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當然很清楚這個問題,但之所以執意如此,除了是因為她和才去世不久的海登懷特(Hayden White)類似,對於史料和敍述之間的關係,沒有前代學者那麼確定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她總想和歷史對話,在確鑿的證據之外尋找曾經有過的可能,於是能夠提醒讀者,永遠不要太過肯定我們「已知」的過去,更不要依賴這段過去論我們的將來。
《騙子遊歷記》這書名卻很容易誤導讀者,以為納塔莉.澤蒙.戴維斯是想告訴我們,「非洲人萊昂」是那個年代常見的騙徒之一,虛構自己的生平和經歷以博大名。不,這裏所說的「騙子」,指的是一種身份認同上的騙徒。「非洲人萊昂」曾經在著作中講過這麼一個其時流行於阿拉伯世界的故事:有一隻又會飛翔又會游泳的鳥,原本居住在鳥群當中,常常向其他的鳥強調自己是一隻貨真價實的飛鳥,因此雖然長得比較怪異,久而久之也就都被大家接受了。直到有一天,鳥王要向眾鳥徵收人頭稅,所以牠逃到海裏加入魚群,照舊讓大家接受他也是條魚的事實。不過,後來就連魚王也開始要向魚群徵收人頭稅了,他便飛離大海,回到鳥群之中。如此一來,每一回遇到要收稅的時候,他都能夠利用自己古怪的身份條件趁機躲避,永遠不必交稅。納塔莉.澤蒙.戴維斯認為,「非洲人萊昂」就像這隻又是魚又是鳥的怪物一樣,是個身份的騙徒,以表演的詭計和敍述上的沉默去遮蓋自己。
比如說,對着歐洲人的時候,他的名字是「約翰尼斯.列奧.美第奇」(Johannes Leo de Medicis);面對故土的同鄉,他則是「哈桑.伊本穆罕默德.瓦贊.非斯」(al-Hasan ibn Muhammad al-Wazzan al-Fasi)。就像上周我們所說過的,這兩個名字背後的繁複意義,分別都能在歐洲基督教世界和北非伊斯蘭世界裏面得到確定,我們能夠在這裏面讀出他的出生地和階級背景。換句話說,這兩個名字對那兩個世界的人而言,都是有意思的。可是,他本人卻偏好另一個更加古怪的名字「Yuhanna al-Asad al-Gharnati」,意思是「來自格拉納達的約翰萊昂」。首先,這是一個用阿拉伯文拼寫的天主教教名,有點不倫不類。其次,這個名字還點出了他那失落了的出生地,格拉納達(原本住在北非的時候,他的阿拉伯文名字只說明他來自非斯,而非格拉納達)。這是否說明他始終認同格拉納達?那座早已被天主教徒征服了的摩爾人故都,一個曾經多彩燦爛,並且相對寬容的異托邦。
要知道,那個時代的地中海世界並不太平。基督徒和穆斯林固然爭戰不休,而且兩邊都還有內部各自的問題。在歐洲這一面,是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宗急欲重掌權威,和法國以及神聖羅馬帝國兵戎相見,同時他們還要面對如烈火席捲草原一般興起的新教徒勢力。而在穆斯林世界這一邊,則有如日方中的奧斯曼帝國,與北非幾個蘇丹國家和古老的波斯相互計算,各懷鬼胎;更有遜尼派、什葉派以及蘇菲派之間永無寧日的內鬥。活在這樣的時代,你到底是個什麼人?你究竟歸屬哪一邊?這既是個關乎生死的重要問題,也是個可以透過靈活走位以求存的遊戲。不同的信仰,好像楚河漢界,不可逾越。但是為了權勢和實利,基督徒卻也可以串謀穆斯林。「來自格拉納達的約翰萊昂」活在這樣的年代,往來魚鳥二界,既是穆斯林,也是天主教徒;既是北非人,也是歐洲人。外交官的手段是他的生存之道,有距離的學者目光才是他的根本認同。他經歷太多,見過太多,知道真主和上帝要比他的信徒廣大。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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