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是最基本的冥想 | 专访托马斯·希伯尔(胡因梦最为推崇的当代西方老师)
“
我们相聚于此,不是让彼此变得渺小,而是为了支持彼此在最高的光辉中闪耀。
——托马斯·希伯尔
”
听一位来自德国的整合心理学家在中国和读者分享《道德经》,这种感觉有点怪。转而一想,也不奇怪。就像家在旅游景区周边的人反而很少去逛逛,非得要远道而来的客人提醒自己,其实身边就有宝藏。
托马斯·希伯尔,被称为享誉全球的整合心理学新锐,胡因梦女士对他颇为推崇。他高大帅气,长发在脑后挽了个结,别有风采,人却温和谦逊,透着一泓泉水般的宁静和清澈。他潜心研究《道德经》近20年,对他来说,《道德经》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在世界的宝藏。
19岁那年,还在维也纳大学读医学院的托马斯突然强烈地感觉自己应该安静下来,去到自己内在的深处。他开始学着冥想,在那之前他从没有阅读过任何有关冥想的书。一切就这样开始了,持续的冥想,他渐渐体会到内在深处的寂静,在一片寂静中,人生中的很多答案豁然明了。与此同时,他还学习了瑜伽、太极。差不多两年后,他遇到了《道德经》。
“很深的共鸣,仿佛这本书在直接和我说话”,是托马斯初遇《道德经》的感受。尽管很多文字看不太懂,但他笃信这是一本好书。在北大博雅酒店的分享会上,托马斯这样说,“神圣的书有一个特质:它们是开放性的。我们生活中遇到的很多书籍都是作者对一些事物的想法、观点、经验,它们是封闭的。但神圣的书是敞开的,它蕴含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超越表面文字描述而存在的一些东西。”
若一个人把心点亮,生命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改变。他本是一位接受了7年临床医学教育的准医生,然而,临近毕业,他做了一个让亲友都颇为震惊的决定:放弃工作,止语冥想。深居简出,这事一做就是四年。
父母问他,你把医学学业都抛下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他这样回,“我在研究一些别的东西。”
他在了解自己,也在研究人的意识。面对生命中的许多痛苦和难题,西方医学有很多时候束手无策。他热爱科学,也热爱内在道路。他渴望通过对内在世界的深入探究,发现一些别的东西。四年的止语冥想带来了关于未知的洞见,他说,那一个个小小时刻的领悟,汇集起来就像拼图一样,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内在空间。“就像在排毒一样,那个过程并不总是很舒服,有时候感觉法喜无边,有时候十分难受,感觉是那些过去在燃烧。”
四年的静修结束时,他感受到一个更大的空间打开了。对《道德经》文字背后所描述的东西,他有了更深入和细微的领悟。托马斯开始了另一种生活状态,转身投入世间的活动,成立了内在科学研究院,也去到世界各地讲课、创办“欢庆生命节”,做大型的集体疗愈项目。
用嘴巴讲出一些听上去很美的道理并不难,难的是全身心行在其中,用真实的行动带出内心的领悟,这才能带来生动的感染力。只有两次短暂的接触,托马斯的谦逊与柔和让我印象深刻。他来华的活动安排的紧锣密鼓,没时间倒时差,但眉眼间没有一丝疲惫和焦躁。在北师大的学术讨论会上,10多位心理学领域的研究者们一一分享,我留意到他非常专注地聆听每一位嘉宾的发言,随时为需要话筒的人递话筒,这份贴心的举动看上去毫不做作。
当晚的分享会上,更加感受到他的谦谦君子之风,说话柔和,清晰,不急不缓,感觉他在用心和每一位说话,而不是在演讲。在采访他的时候,能看到他很真诚很温柔的眼神,他的宁静和耐心也创造出一份松弛的氛围,虽是第一次对话,却丝毫不觉得紧张。因为感受得到他身上传递出来的气息,再去听他对生命的分享,譬如“透明沟通”,把对方容纳进自己的感知领域,人要活得真实而真诚……这些说法便不再是干瘪而空洞的概念,而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和态度。
不管去哪里工作或者旅行,他的口袋里总装着一本小小的《道德经》。我猜测,托马斯发起的一个名为“口袋项目”的集体疗愈项目,会不会这名字正是缘于在他的口袋里总有一本《道德经》。小小的口袋,藏着大大的能量。
我问他要了随身携带的《道德经》来看,英文版,深蓝色的封面,略有褶皱,保护的挺好,译者是“一念之转”的提出者拜伦·凯蒂的丈夫。在我翻看的时候,他在旁轻声提醒:书里的Ta一会儿用he(译:他),一会儿用she(译:她),是为了阴阳平衡。东方古老的智慧悄然流向西方,在世界各地流转、浸润,西方再来到东方做交流。无论我们是什么肤色、语言、文化背景,我们都在同一个隐形的网格里,彼此影响,互为交织。
每当谈到内在世界,托马斯总会强调“空间”。他说,正是那个巨大的空间创造了能量。当内在有了空间,我们就会有创造力出来。若能够真实地感知自己和当下所处的环境,我们的感知力会增强,就能从“只关注自己”的惯性中出来,转而能把对方,把更多的内容纳入到整体中。“真诚不是做出来的,它深藏于我们的内心,当我们选择直接去体会和感受,而不是想着怎样才可以避免产生不好的后果,那么这就是真实而真诚的了。”
提到《道德经》,我们大多数人总会想到老子说的“无为”。然而托马斯本人却相当“有为”,他创办了德国内在科学研究院,担任博士生导师;发起了全球非盈利组织“口袋项目”,关注全球集体创伤与代际创伤疗愈;并进行了15年的团体疗愈,在德国、以色列进行创伤疗愈,互换和平。他提倡积极参与和行动,拒绝旁观。他认为,行动是发展人类智慧的必由之路。要想生命不止,就要行动起来。这和“无为”冲突吗?托马斯不这么看。我们是一个整体,从狭窄的“为自己”中走出来,自己就是这个整体,当心中有了真实的同情心,我们自然会正确地行动。这也是作为社会人的责任。
那,作为普通人的我们该如何做呢?我问他。
听,聆听。听四周的声音,听你身体内的各种运动。若我们能够安静去听,我们的觉知力会越来越强,内在的空间会变大。他这样回我。彼时我们正坐在酒店露天花园里,几只鸟儿在暮春的枝头清脆地鸣唱,仿佛在说,听啊,听啊!有一小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甚至忘了正在采访他,有种感觉,眼前每一样东西都流淌着一支内在的旋律。
就以托马斯曾说过的这段话结束吧——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永恒智慧(Timeless Wisdom)的映射,人类的进化和发展正来源于此。我们相聚于此,不是让彼此变得渺小,而是为了支持彼此在最高的光辉中闪耀。
对话托马斯·希伯尔:我们的觉知就是光
问:张涵予
答:托马斯·希伯尔
问:《道德经》中的哪些话最打动你?
托马斯:很多话都很打动我,其中一句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还有一句,英文翻译是这样:在事情存在之前就调整好它们的秩序。按照“无为”的解释,那些行动是在我们内在自然地扬升起来的,从内在那个空间中,正确的行动和话语会产生出来。或者说,整个生命就是运动。当一个人的“运动”减少的时候,我们叫它是受苦,如果能恢复最原初的运动,那就是生命。所以很多东西都让我深深收到启发。
在读《道德经》的过程中,当我和文字产生了更深的关系时,那本书就开始对我讲话,我开始学会倾听文字背后更深刻的原则。我认为冥想的练习和它相关,当我们能够建立起一种更深刻的临在(或翻译为“当下”),就不会被世界的表象带走,而能深入进入到事物的核心中。
问:为什么做出四年止语冥想的决定?真的没有说一句话?
托马斯:不,我还是说了话的,但我每天花很多小时静坐,用很多时间去探索人类的意识,只是那时候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讲话。
为什么要进行那四年的禁语冥想呢?是和我最开始想去冥想的情形差不多。我感觉到内在的某个地方越来越强烈地牵引着我,就像是我要开始新的学习研究一样,等到有天内在拉力特别强的时候,我觉得必须把之前做的事都放下。
回顾过去,我现在工作中所有的教学和理解都是来自于那四年的实践。我对两者都很热爱,一个是科学,一个是内在的道路。所以之后我就建立了内在科学研究院,也设立了博士课程。我们也和一些大学合作,共同指导博士生。我觉得当今时代,科学上的卓越和内在的卓越需要携手并进,这样的话,我们就能解决一些很重大的问题。
问:你能分享一下那四年中的一些重要时刻吗?
托马斯:有所谓重大的时刻,但更多是一些小的时刻的洞见,它们汇集起来,就像一个拼图一样,创造出了一个内在的空间,解决了许多的过去,就像在排毒一样,这个过程并不总是很舒服,有时候可能法喜无边,有时候则很难受,感觉是那些过去在燃烧。不管是我的过去,还是人类的过去。
最开始是消化自己的过去,之后我意识到有更加广阔的集体的过去,但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我逐渐意识到,我坐在那里,是坐在整个人类意识的发展过程中。就是我们现在思考的很多问题,多年前柏拉图早已思考过了,就像一个细胞变成组织,组织变成身体……这些都已经存在数百万年了。灵性探索比超越个人的历史要大得多。最后结束的时候,我感觉有一个更大的开放展开了。
问:那四年只是通过静坐,你所说的这一切就发生了?
托马斯:我们要投入一些时间让内在的炼金术发生,我们每个人都会被展示看到一些东西,但往往我们太投入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固化我们的过去。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要做那四年的静修,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并不正确,但我们要在生活中创造一些空间,让这些深刻的反应发生。每个人都有一个特别的内在历史,每个人对这个炼金术的体验都不一样。创造时间、空间,去做一些内在的练习,就可以让这个过程开始。
问: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如何在生活中创造出一个更大的觉知空间?
托马斯:每天早上起来抽出10分钟时间,安静坐下来。最基本的冥想就是聆听。创造空间最重要的是聆听。比如此刻坐在这里,听四周的声音,听你身体内在的情绪、觉受,倾听在我们内在的运动。这种聆听就会提升我们的觉知。只要10分钟就很好,当然时间更长会更好。
这样做就会为我们的生活打开一扇小窗,不是重复以往一直在做的事,而是创造出一个充满思索的空间,帮我们审视我们的生活。如果每天都创造出一个小空间,慢慢就能创造出一个走廊,如果每天都练习,那就像酒店的空调系统一样,会带来新鲜的空气。沉思、静默,就像给我们的心灵淋浴、打扫卫生一样。
第二个有效的练习是做笔记。因为我们活在社会和文化中,并不是生活在山洞里。在社会生活里,我们总会遇到很多困难,每次当遇到一些艰难的情况发生时,如果当时没有时间去反思,那我们可以记个小笔记。晚上睡觉前,我就会看白天记的笔记,我会问自己到底是我内在的什么部分与那个情景相关。我就开始探索我内在那个困难的地方,那些无意识的部分。每个挑战都是一些路标,去指向我们内在的某些部分,而那些部分是我还未曾觉知到的。这个练习我觉得很有效。久而久之,我就让我的内在世界逐渐成熟起来,也让我的各种关系成熟起来,转化了以往的互动模式。
问:像佛法,或者很多生命科学的经典都会讲到,是我们的过去和记忆造成了我们的狭窄和受限。你觉得我们有可能从过去中走出来吗?
托马斯:是的,肯定可以(yes, for sure),但需要一些工作/功课。我觉得临在(presence)、空间是转化过去的核心元素。如果我一直无意识地卷入到过去(的模式)之中,那就没法觉知到过去,我们只能看到那些痛苦的表象。当我们承诺去做练习,每个事件都会指向我们要去看见的无意识的模式。我会做一些沉思的练习,去提升我的临在程度。当我自己有了足够的资源,我就能够深入内在去看到我过去驱动性的模式,就能够消解那些过去。
问:你说的“消解过去”,是透过逻辑性的思考、理解,还是其它什么形式?
托马斯:我们的身体、情绪、心智(mind),它们是合一的,它们产生同样的一个讯息。当我们沟通交流的时候,或者当我们有什么体验的时候,会产生心智上的讯息、情绪上的回应,还有肉体上的反应。当我们向外界发出一个讯息,如果我们携带着过去的残余,那就像带着一个“过去的”行李箱。“过去”并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从昨天而来的一份重担。就像佛法说的,在我此刻的体验中,我不能那么临在,是因为过去的那些重担。
要背着这些行李箱是要花很多能量的,每次当我携带过去的时候,我的身体、情绪、心智是很碎片化的,是分离的。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通过理智的逻辑化的思考去解决,但更有效的是,ok,当我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能否觉察到我的情绪,能否仍然能感受到我的身体?通常人们在有挑战的时刻是与身体、情绪的觉受脱钩的,无法再感受到这些。这就是分裂。
更深入的工作是开始去感受。通常那些念头就像一条河流上的船一样,河流是能量,当恐惧的情绪出现,我们的念头通常是如何去处理那些恐惧。但事实上,当这个情形过去了,同样的恐惧会去到另外的情形,然后一个同样的心智过程又发生了。这个恐惧并不只针对某个特定事件。
如果在一个情形中,我能回到那个恐惧,和恐惧产生联系,我就和那个情形产生了联系,就不会像以前一样。以前我们和恐惧没有联系,只是头脑在疯狂地想我怎么做怎么处理……当我能够和情绪真正产生联系的时候,我就能够感受到下一步正确的决定。所以通常我们要解决的是碎片化和脱离身体。我们内在任何一个无意识的部分,都是神经系统里减弱的部分。
我是怎么发现这个的?我第一次去尼泊尔参加一个静心活动,航班快落地的时候,我看向飞机下的城市。一般从飞机上往下看,城市都是光亮一片,但加德满都看起来有很多黑的地方。我当时想,那些黑暗的地方是什么,是森林,湖泊,是山吗?还是那里断电了?我坐在飞机上没法知道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当我到了那个城市后,我才知道那里有人居住,只是那里没有电,但人们还是正常生活。
我一下子顿悟了:我们身体里那些无意识的部分就是这么运作的,我们神经系统的某些部分的电力是缩减的,觉知力也是削减了,但在那里有些东西依然发生着,只是人意识不到。我们只是在生活中看到了一些征兆,然后我们问为什么我们又遇到同样的事,为什么总会有同样的问题,又找到了一个类似的老公或老婆,我们健康也出了问题,但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在我们看见它们的时候,我们就不止是放下了一件行李,我们把房间的灯打开了。
而且我相信我们的神经系统非常有智慧,因为它是数千年来创造的系统。佛法、道家的传统智慧,还有很多导师,都在教导我们把内在的光点亮。
问:所以那份觉知就是光。
托马斯:是的。我们的觉知就是光,道就是那个空间和觉知,道产生出一份能量,一切都是从“无”中诞生出来的,这份能量就是光。它在我们身体中的呈现就是我们神经系统中的那个电力,光的另一个表现是“气”(Qi),是生命力,还有一个表现是我们的智能(intelligence),还有一个表现是big spirit,所以在冥想时,我们可以就寂静、虚空这些去冥想,也可以就光和能量去沉思。这两者是在一起的,静止不动和能量不是二。
问:昨天的分享中你提出一个问题,生命想要你做什么。关于这个问题,你的回答是什么?
托马斯:我想我们每个人自己需要成为这个回答。我们都需要去倾听,让那个灵魂透过自己去工作,让道透过自己去融合,让道自己去呈现。我们在做了内在练习之后可能可以看到一些东西,直到我们自己变成答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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