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5日 星期三

不老長征 人生無極地 陳維滄

不老長征 人生無極地 陳維滄


白茫茫的南極大地,國王企鵝在陳維滄面前落落大方地展現姿態。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從事文字採訪工作多年,採訪前搜集資料、測繪受訪者是我的職分,但從未碰過先對我身家調查的受訪者;我在約訪的聯絡電話中大概回答了他「有沒有宗教信仰」、「人生的偶像是誰」、「對#MeToo有甚麼看法」等十幾個問題。

給我這初體驗的人是82歲不老探險家陳維滄,我因為他的探險人生前來採訪。他走訪三極的次數──北極11次、中極(西藏)7次、南極4次──恐怕居台灣人之首;極境走遍後,近年又屢屢探訪信仰伊斯蘭教的異域。他因為經商成功,而有了走遍世界各地的經濟餘裕,這一點對我等或許不難企及,然而離開之前,需要捨棄,他在50歲的人生高峯退下舞台的勇氣,恐怕無人能敵。
撰文:楊語芸



陳維滄說,「我現在的人生分成三塊:家庭、攝影和公益。」他身後大片玻璃窗外滿是象山的綠意,眼前的台北101大樓,近得彷彿伸出手就可以握進手掌裏,這個鬧中取靜的採訪地點是川流文教基金會的辦公室,川流是陳維滄投身文教公益的平台,除資助許多文教計劃外,他的攝影作品也可經此平台讓公益機構免費使用。

在成為不老探險家前,陳維滄人生的前半段也非常精采。他退伍後的第一份工作是騰勝貿易的業務,這家由洪騰勝創辦的公司,代理兄弟牌打字機、縫紉機等,後來又投資觀光業,開了兄弟大飯店。因為洪老闆喜歡棒球,他自己擔任棒球隊的投手,陳維滄則是內野手,「兄弟大飯店棒球隊」從乙組成棒打到甲組成棒──這是中華職棒啟動前的天寶遺事,卻是奠定陳維滄熱愛戶外運動和冒險的重要經驗。

30歲創業 領26人年創10億營收
陳維滄30歲首度創業,「亞典」專營大理石藝品,但因為容易受景氣影響,他後來改走路線多元的貿易業,成立「谷威」。谷威是陳維滄職涯中最值得說嘴的成就,它設計代工的泰迪熊與全美第一品牌BOYDS合作,谷威也是第一個將幾米的作品化身為文創商品的公司。那正是中小企業打造「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陳維滄麾下26名員工,每年可以創造近新台幣10億元的營銷金額。

事業直上青雲後,陳維滄有機會加入台北東區扶輪社,成為最年輕的社友。只是他很快就發現,那樣一群企業菁英中,居然有三分之一的人家庭不美滿、三分之一的人因為工作壓力得靠安眠藥入睡,僅有像他那樣在工作之外另有嗜好的人,人生才相對有意義。再加上他看到太多前輩沉迷於功名利祿,貢高我慢,在掌聲堆砌的尊榮中迷失自己,更讓他不斷質問,人生苦短,難道所謂「成功」只有這麼小一扇窗戶?

會這樣感性思考,恐怕與陳維滄從小就是個文青有關。不同於現代人聽到「文青」時心中總有一些負面的潛台詞,「文藝青年」這個詞是陳維滄自己冠上的,這或許可由他高中時的綽號「維特」而探知。強說愁的少年維滄終日浸淫在文字的感動中,因為醉心中外文學課外書籍,險些遭台中一中留級。明明考上的是東海大學經濟系,卻每天混在中文系所,受教於牟宗三、徐復觀和劉述先等國學大師。追求人生的真善美,成為陳維滄畢生的課業。事實上,他會在採訪前努力認識一位陌生的記者,也是「活到老學到老」的習慣所致。

除了因為閱讀、創作而餵養的感性外,身體裏流淌的冒險熱血,則是由DNA直接刻蝕在陳維滄的骨子裏。他母親在婚前提出「生子後要赴日本攻讀醫學院」的要求,就當時社會的標準,這簡直「傷風敗俗、駭人聽聞」,但婚後陳父不僅容許她將三個月大的長子陳維滄交給娘家扶養,他自己也放棄牙醫系的學歷,陪妻子赴日求學。等到站穩腳步後,才將陳維滄接到日本,在東京的幼稚園「留學」。

陳維滄說,返回台灣後,父親成為中學教員,家中的經濟支柱是生財有術的母親,母親熱衷賺錢,但也懂得犒賞自己。他還記得父親的退休金有24萬元,母親把那筆錢花在環遊世界,30天就用罄當時大學畢業生十幾年才賺得到的薪水。陳維滄深信,對金錢與探險的看法,他和母親是「同一國的」。


在達卡火車站的返鄉列車前,陳維滄與孟加拉遊子們合影。

在珠穆朗瑪峯的身影前,陳維滄體會到筆墨難以形容的喜悅。

陳維滄用鏡頭記錄內蒙古的巴丹吉林沙漠。

陳維滄認為旅行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進化成為更好的人,透過攝影而「修行」。 蕭 榕攝
50歲退休 揹起相機藉攝影修行
至於溫厚的父親,陳維滄舉了兩個例子來描繪他的形象。父親不是長子,但祖父母卻是由他扶養。分配遺產時,父親甚麼都不爭取,只要了一口老鐘,灑脫的表現讓陳維滄印象深刻。父親往生後,他才從鎮公所那兒得知,父親長期將學校配給的白米食油捐獻給遊民,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情操,也使得陳維滄有餘力時,理所當然地投身公益。

50歲毅然退休後,陳維滄揹起從高中就開始玩的相機,走往極境,走向生命的真善美。為了親見珠穆朗瑪峯,他交代好所有的後事,在加德滿都登上出事率極高的直升機,飛向海拔2,835公尺的魯克拉,用雙腳朝那絕美之峯前進。他克服恐懼、疲累、無助以及險喪命的高山反應,終於看到8,848公尺的最高峯以及並列的8,516公尺洛子峯(第四高峯),他說:「筆墨難以形容的喜悅,才真正彰顯出生命的意義。」

第一次造訪南極,陳維滄就被那白色大地深深吸引,用他自己的話:「懷疑自己罹患『極地長征症候群』。」他曾因為等候北極熊出洞而等到雪盲需要開刀,也曾忘情地拍攝企鵝,險些遭海豹攻擊,在肯雅搭乘的熱氣球遇到亂流,他幸運逃過劫數。他甚至曾經報名太空旅行,願意為了20分鐘的外太空體驗及進出大氣層約兩小時來回的火箭航程,付出25萬美元的代價。(可惜維珍銀河太空船試飛失敗,圓不了他「太空之旅」的夢想。)

願意涉險,陳維滄才能夠拍出飛行中的雪鴞(沒錯,就是哈利波特的信差)、企鵝躍海的動人線條、冰山如虛如實的倒影、西域胡楊木千年不倒的生命力以及BBC攝影組花了14年都拍攝不到的北極熊母子在春天一起出洞的畫面。

陳維滄提出「旅行進化論」,他認為旅行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進化成為更好的人,透過攝影而「修行」。因為行腳於那些完全不同於自己舒適圈的環境中,人的思想也有了開疆拓土的機會,他開始用不同的角度思索一些「理所當然」。例如:

思索國界:二訪北極時,陳維滄搭乘的核子動力船Yamal號穿越北極海,航向地球之頂──正北90度後,團員們陸續下船,在白色大地上手牽手,將寫着「North Pole 90 N°」的標示立牌團團圍住。這時船長下命令:「向左走兩步,恭喜大家來到加拿大」、「向右走、向右走,好,現在腳下是格陵蘭了」。

往後退是冰島,往前走是俄羅斯。大家好像踩在地球儀上的卡通小矮人一樣,在百步之內就把東經180°和西經180°都走遍。

「這時候你會想,明明就是一顆美麗的地球,劃分國界疆域、甚至為了爭多一分土地而引發戰爭,是多麼愚蠢的事。」陳維滄說。

思索快樂: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孟加拉是極為貧窮的國度,伊朗則是戰火連天,這兩國的人民一定水深火熱!但陳維滄親訪多次,他發現孟加拉人的笑容天真友善,伊朗人安貧樂道,他們都因為有虔誠的信仰,而活得快樂自在。「那我們汲汲營營追求的目標,到底能不能帶來真正的快樂呢?」陳維滄提醒大家好好思考這個大哉問。

生滅無常 面對人生更從容豁達
思索無常:極光與沙漠的美,都是自然的傑作。以天空和沙漠為畫布,以風及電游離的空氣為畫筆,在別人眼中或許只是屏息美景,但陳維滄看到的卻是生滅與無常。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他為了拍到駝隊的影子,費力地登上沙丘頂端,等到烏雲散去,陽光不偏不倚地斜射在駱駝身上,拉出黃沙映駝影的經典畫面後,不過是他收拾攝影器材的一點點時間,駝鈴聲猶在,沙丘的皺褶與波紋卻因風揚而換了面貌。緣起緣滅,知道凡人能夠掌握的這般有限,讓陳維滄對人生更為從容、豁達。

思索死亡:陳維滄曾到過尼泊爾的火葬場及西藏的天葬場,看到不同宗教面對死亡的態度。他們沒有棺木、墳地或骨灰罈等殯葬觀念,不是將遺體放在火堆中燒成燼,就是讓禿鷹啄食飽餐,亡者不只走得乾乾淨淨,不會造成環境的負擔,肉體的消失更是疾如旋踵,完全沒有執念。陳維滄就是受到這樣的影響,因此在《那些極境教我的事》一書中鄭重宣告,他人生的最後一里路,也絕不留戀肉身,要走得瀟灑自在。

離繁華越遠,離自己越近,陳維滄揹着相機與行囊征旅,與其說是為了拍出具故事性的照片,其實更是為了探問自己的內心。我想到西洋花藝設計中,有所謂358的黃金比例。以水平型設計為例,花材高為3,瓶身高為5,總高為8,就是最完美花型。


以此為理,陳維滄前50歲的奮鬥為基礎容器,以後30歲的探險為創作素材,他的八旬年華,正是教人欽羨的黃金人生。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