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5日 星期三

集中營故事的人 捷克導遊 Pavel Batel:歷史告訴我們一切答案

中營故事的人 捷克導遊 Pavel Batel:歷史告訴我們一切答案

Pavel Batel 是個導遊,過去15年,大部分日子都在向遊人講解捷克小鎮 Terezin 集中營的歷史。
他也是個民間歷史學家,透過走訪倖存者及研究檔案,拼湊出納粹屠殺猶太人過程中,不為人知的故事,並結集成書。
Pavel 本是斯洛伐克人,生於共產時期的捷克斯洛伐克,7歲移居布拉格,成為自己國內的他者。1989年,柏林圍牆倒塌,東歐變天,Pavel 跑到美國去當焊接工、水手、園丁、酒保、巴士司機,甚至跟過著名詠春師傅學師,辦學授徒。
他當過僱傭兵,目睹波斯尼亞種族屠殺後,遍地屍骸的景象;他當過捷克前總統哈維爾、美國白宮、歐洲黑手黨、荷里活巨星的貼身保鏢,嘗過極盡奢華的生活,又曾五次被關在監獄,甚至曾在森林被挾持,被迫自己挖掘墳墓。
Pavel 今年 44 歲,家中有妻女,已非當年一心向外闖的小伙子。他今次自掏腰包到香港,並接受訪問,目的只有一個:向世界講述屠殺猶太人的故事。一個關於善良者的沉默,足以令邪惡橫行的故事。

「歷史告訴了我們一切的答案,」Pavel說,「當人們開始忘記歷史,歷史就會重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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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vel 的祖母是猶太人,因下嫁斯洛伐克的天主教徒,受浸後隱姓埋名,活著捱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成為德高望重的共產黨員。一家在戰後許多年才知道自己猶太人的根,但 Pavel 一直對此身份無甚感覺。直至十幾年前當白宮人員的保鏢,第一次踏足捷克小鎮 Terezin,聽過屠殺倖存者的故事,道岔一扳,人生轉折,Pavel 才開始投入研究 Terezin 的工作。

Pavel 以前受聘於旅遊公司,一星期五天都要帶團參觀,但集中營的故事太沉重,他的情緒常常無法恢復過來。現時他自己經營導賞團,和一班有同樣熱情的同事輪流帶團,每團 8 小時,Pavel 形容這只是剛好夠講述 Terezin 最基本的故事。除了導賞,團隊還經常一同走訪二戰倖存者,又在資料館內翻查歷史檔案,「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永遠都會記得這些故事」。

Terezin 位於布拉格以北,18 世紀曾經是軍事要塞,1941 1945年間被納粹用作囚禁猶太人的中轉營,德語名為 Theresienstadt。和波蘭著名的奧斯威辛(Auschwitz-Birkenau)集中營不同,Terezin 並非滅絕營,那裡沒有毒氣室、焚屍爐、萬人塚。不過對猶太人而言,Terezin 與滅絕的距離也不過是一步之遙。
當年納粹把 6 萬猶太人擠進 Terezin 這個只能容納 7 千人的城鎮,並向西歐社會訛稱那裡是退休勝地(德語稱 Theresienbad,譯 Terezin Spa),讓猶太人建立自己的社會,但猶太人在那裏其實是每日與飢荒、疾病相伴。

納粹甚至利用猶太人做社會實驗,測試人類在極權支配,不同情景、指令、訊息下的反應。每個星期五,Terezin 的納粹人員會將實驗結果整合成報告,交給親衛隊(SS)轄下的情報機關,以進一步改善政治宣傳手段,操控群眾心理。
1944 年,美軍登陸諾曼第,蘇聯反撲西進,德軍敗局已定。納粹為掩飾屠殺惡行,增加日後談判籌碼,遂在 Terezin 上演一幕「納粹善待猶太人」的樣板戲。他們送走街上的瀕死老人,粉飾房子,命令猶太人在視察人員面前如何表現,藉以向國際社會營造一個假象:猶太人在 Terezin 有自己的政府、貨幣、農業、學校,實踐民主自治,什麼也不缺。
納粹甚至還拍攝了宣傳電影,「反映」猶太人在 Terezin 的生活:辦熱鬧的足球賽,拉小提琴,女人有說有笑地圍著織毛衣,宿舍乾淨整齊。納粹宣稱,當外面漫天炮火的時候,Terezin 簡直就是個烏托邦似的小鎮,猶太人的生活好得很。
Pavel 形容,納粹屠殺猶太人,不只是關於生命的殺戮,也是一段關乎人性的歷史。
Terezin 是劇場,一個非常精煉的謊言。」

圖片來源:網絡片段截圖

1944年,納粹德軍製作了一段約15分鐘的宣傳片以瞞騙西方社會。片段顯示猶太人在Terezin的工廠工作、務農,甚至舉行足球比賽,音樂會等餘暇活動。片中的猶太人看來都很健康、整潔,每個人都笑容滿面。 圖片來源:網絡片段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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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不會忘記從那一天起,鄰居不再和我的父母說話。這是一切的開端。報紙上說,我們是社會的敵人,然後身邊所有人都變了,戰爭開始無日無之...
Terezin 的兒童日記
「納粹先利用嫉妒心態,分化社會和猶太人精英。後來,他們乾脆在物理層面把猶太人隔離出去了。」
捷克政府 1975 年復修 Terezin 遺址時,在牆身、地板找到大量猶太兒童的日記、圖畫。Pavel 讀到這些日記時,想起自己的童年。
斯洛伐克和捷克最大的分別,在於前者逾九成人口為天主教徒,後者大部分人為無神論者。Pavel 來自布拉迪斯拉發(Bratislava),即捷克斯洛伐克解體後的斯洛伐克首都,7 歲時舉家人移居布拉格。Pavel 記得,小時候和弟弟在街上玩,不知怎的,總會被人打得好慘。
「有些成年人想幫助我們,但當那些男童說,『他們是斯洛伐克人!』,那些大人們就會低下頭,慢慢走開。」

Pavel 長得健碩,又為了保護弟弟而去學習空手道及詠春。全職鑽研屠殺歷史前,Pavel 當了多年保鑣。捷克總統、黑手黨親屬、白宮官員、荷里活巨星都曾是他的僱主。
曾經每日與有權有勢的人為伍、過盡奢華上流社會生活的他,第一次踏足 Terezin,聽到倖存者拼命求存的故事時,愣住了。
「我突然意識到,當有人為生存如此努力,我卻是為了賺區區幾塊錢,連命都可以不要。」
「然後下一次你再離家工作時,你突然發現,你不確定要不要和孩子講再見。」
家族的猶太人血統沒有令 Pavel 自然地關注屠殺歷史,反而是對被邊緣化經歷的共鳴、家人的羈絆,令他更投入 Terezin 的研究。當他聽到更多當年的故事,如父母為了多陪伴孩子而違反宵禁,青年無視納粹禁令為兒童提供教育,歷史不再只是歷史。
「你會懂得說,一萬人在集中營裡死去,或再準確點,有一萬人被謀殺了,」Pavel 說,「但當你感到歷史與自己的關係,你可以想像到自己的兄弟為你做這樣的事情,一切就變得很個人。」
唯有注視大歷史中活生生的個人,我們才開始理解他者。

Fredy Hirsch (1916-1944),倖存者形容他是集中營孩子的守護者。Fredy 1941年被送往 Terezin ,負責照顧與家長隔離的孩子的工作。1944年,Fredy因違規與一群從波蘭Bialystok 滅絕營送往Terezin的遺孤接觸,最終被送往奧斯威辛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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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vel 鑽研屠殺歷史十多年,近年更感對外講解的逼切性。早前有以色列電視台邀請他受訪,雖然對著鏡頭緊張得快要吐,Pavel 還是硬著頭皮接下工作。
「我看見今天的西方社會,與過去的相似之處。」
近年因內戰、貧窮及政局不穩,大量來自中東及非洲等地的難民逃亡至歐洲,根據聯合國難民署公佈的年度《全球趨勢報告》,截至 2017 年底,全球共有 6,850 萬人流離失所,其中 240 萬人移民歐盟國家。反移民、反穆斯林情緒在西方日漸滋長,右翼領袖抬頭,近日德國《圖片報》民調結果就顯示,極右黨團「民族和自由歐洲」(Europe of Nations and Freedom Group)很可能會在 5 月新一屆歐洲議會選舉中,增加一倍議席,而保守、左傾政團的議席數目則預期會下跌。
「有些人開始說,這些穆斯林對社會帶來危機!男人、婦孺,全都會把我們炸死!然後我們看到媒體如何渲染這些故事,元首開始封鎖邊境,人民容許難民被送往收容所 ...
成長於獨裁共產主義年代,見證國家在天鵝絨革命後和平過渡,逐步民主化;但又目睹人民票選出一個個威權主義領袖 … 記者問Pavel,會否對歷史開倒車失望?
Pavel 認為,民主化浪潮,過程必然要經過混亂和反撲,就如斯洛伐克會選出黑手黨人進入議會。亦如他親身經歷過在開放初期,西歐街頭到處都貼著用東歐國家語言寫的街招,「猴子要從東邊來了!」「喂!捷克來的!別在這裡偷東西!」。歷史並未終結。
Pavel 對年輕一代充滿信心。「不像上一代人,現在的年輕人不會互相憎恨。」
「我祖母畢生都痛恨德國人,我父母則憎恨俄羅斯人,」Pavel 說,「但我很有信心,當媒體、政客再散佈仇恨時,今天的年輕人會告訴他們,『我已經看穿你的把戲』。」

「我們知道未來會有很嚴重的衝突,我只是想讓人知道,他們仍能選擇棄惡揚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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