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事发生时,你就伸手去摸,看看情况如何,看它是属于诱惑性、威胁性,还是属于中性。每当有了突然的分离,每当有了不知“彼”“此”关系的感受时,我们就会摸找自己的地盘。这是我们开始设立的极有效率的感受机构,亦即第二蕴。更进一步建立“我”的下一个机构是第三蕴——由认知与冲动合成的想蕴。我们开始被自己制造出来的静止的颜色和静止的活力迷住了;我们想要亲近它们,于是我们开始逐步探索自己的创作。若要作有效的探索,必需有控制那感受机构的接线总机;感受把它获得的消息传送给总机,这是想蕴中的认知行为。我们根据那项消息作判断、起反应。至于我们的反应是赞成还是反对,还是不置可否,全由受与想这套官僚制度自行决定。如果我们摸摸情况,觉得它对我们构成威胁,那么我们就把它推开;如果我们觉得它具有魅力,那么我们就把它拉过来;如果我们觉得它不好不坏,那么我们就不理不睬。想蕴中的冲动有三种:贪、嗔、痴。想蕴中的认知是指从外界收到消息;想蕴中的冲动是指我们对所获消息的反应。下一个发展是第四蕴——行蕴。想蕴是对直觉所起的自动反应,不过,这种自动反应实不足以保护我们的无明和保证我们的安全。要想真正做到完全妥善的自保和自欺,我们必须有智——有为事物命名、分类的能力。于是,我们给事物加上了标签,把它们分成“好”、“坏”、“美”、“丑”等类别,全都是以我们的冲动为依据,我们觉得它们该叫什么,就叫它们什么。如是,“我”的结构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强。到此为止,“我”的发展一直只是行动与反应的过程;但从此开始,“我”的发展逐渐超过了猴子的本能,而变得更复杂微妙。我们开始有了理论的经验,确认自己和解释自己,将自己置入某种合乎逻辑、可作说明的情况。智力的本性是很合逻辑的。显然我们会有自我肯定的倾向:肯定我们的经验、解析弱点为长处、编造安全的论据、肯定我们的无明。就某种意义而言,我们可以说根本智始终是在运作,但它是为二元对立的情结或无明所用。在“我”初期的发展阶段,根本智表现为敏锐的直觉;后来,根本智又以智力的姿态运作。实际上,似乎根本没有“我”这种东西,没有“我是(Iam)”这种说法;“我”是很多东西所合成,“我”是“艺术的杰作”,是智力的产品。智力说:“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我们给它个称呼,就叫它‘我是’吧。”这一招很聪明。“我”是智力的产品,此一标签把“我”那杂乱无章、零零碎碎的发展全都统一了。“我”的最后一个发展阶段是第五蕴——识蕴。在这个阶段,发生了合并:第二蕴的直觉之智、第三蕴的活力和第四蕴的诉诸智力,合并起来产生思想与情绪。因此,我们在第五蕴的阶段有了无法控制、不合逻辑的胡思乱想,也有了轮回的六道。这是“我”的全貌。我们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去学佛修禅的。在佛教的经典里有一比喻,通常被用来描写“我”的生起与发展的整个过程。它说有一只关在空屋中的猴子,屋有五窗,象征五官。此猴好奇心强,在每个窗口探头探脑,向外张望,而且跳上跳下,跳个不停。它是被囚在空屋中的猴子,屋子是稳固的,它不能像在丛林里那样跳荡,不能像在树林中那样听到风吹枝叶,沙沙作响。这一切全部凝固了。其实,囚禁它的那间稳固的牢房,就是丛林所变成的。这只猴子如今不是栖身树上,而是被一个固体世界围困住了;犹如一个流动的东西,一个引人注目的美丽瀑布,突然一下冻结起来。此一由冻结的颜色和冻结的活力所构成的冻结的房屋,是完全静止的。似乎就是从此刻开始,时间有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划分。事物的流动变成固定的具体时间——坚固的时间观念。好奇的猴子从暂时的昏迷中醒了过来,但并未全醒。它醒来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稳固的、仅有五窗、闷得可怕的屋子里。它感到厌烦,好像被关在动物园的铁栏杆后面一样。它想要看看铁栏杆是怎么回事,于是爬上爬下。它之被囚,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因它老是念念不忘被囚,以致被囚的观念比实际的情形大上千倍。你一被迷住,惧闭感就会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烈,因为你开始探究自己的被囚了。其实,迷恋即是它继续被囚的原因之一——它被自己的迷恋所囚禁。当然,开始时有突然发生的暂时昏迷令它坚信世间坚固,但如今世间之坚固已被它视为当然,于是它乃因身在其中而自觉被囚。这只猴子当然不是一直都在探索。它开始变得不安,开始有了千篇一律、枯燥无味之感,于是它开始变得神经质。在渴望娱乐的心情下,它去摸墙,想要看看它的构造,想确定一下那表面坚固的墙壁确实坚固。接着,在确信空间是固体之后,猴子开始跟它发生关系,不是取着,就是排斥,或是不理不睬。如果它想把空间抓来据为己有,作为自己的经验、发现或知识,那就是贪。如果它视空间为监狱,而想硬闯出去,越战越烈,那就是嗔;嗔不只是破坏的心念,它更是一种防御感,防卫自己以御惧闭。猴子并不一定是觉得有敌人逼近,它只是想要逃离监狱。最后,猴子也许想要漠视其本身的被囚,或漠视其环境的诱惑,它装聋作哑,对周遭发生之事漠不关心,懒得去管——这就是痴。
回顾一下,你可以说那只猴子从暂时昏迷中苏醒,就等于是在囚它之屋中出生。它不知自己是怎么入狱的,所以它假定自己是一直在那儿,忘了是它自己把空间凝固成墙壁的。于是它去摸墙,看看它的构造,是为第二蕴受。后来,它以贪、嗔、痴的心态与该屋发生关系,是为第三蕴想。在对该屋起了贪、嗔、痴心之后,猴子开始为它命名和分类:“这是窗户。这个角落舒适,那个墙壁让我害怕,所以不好。”它有了概念的框框,用它以为囚它的房屋,或它的世界命名、分类、评估,结果全看它对该屋是贪、是嗔,还是无动于衷,是为第四蕴行。猴子在第四蕴发展的过程是相当合乎逻辑而可预测的。但这种发展模式,当它进入列为第五蕴的识蕴时,就开始瓦解了。它的思想模式变得不规则和难预料,它开始幻想或梦想。我们所说的“幻想”或“梦想”,是指把事物不一定有的价值加在事物上。对事物的现状及其应该如何,我们有成见,此即投影——我们把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投射在事物上。因此,我们变成完全陷入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而我们所创造的世界是由不一致的价值观念与看法所构成的。就此意义而言,幻想是对事物的曲解,把现象界本不具有的意义妄自加了进去。以上所说是猴子在第五蕴的阶段才开始有的经验。企图逃出而失败之后,它感到灰心、无助,以致走上完全发疯之路。由于已厌倦奋斗,所以它很想放松自己,任由自心胡思乱想。这就是轮回六道的由来。传统佛教常谈地狱道、天道、人道、畜生道,以及其他有情的心理状态,这些都是不同种类的投影,亦即我们亲自创造的梦幻世界。力图脱逃而未成功,过了惧闭的滋味和痛苦,猴子开始希求美好的、具有魅力的事物,所以它首先幻想的是天道,因为天道里充满了美好的事物。猴子梦想走出它的牢房,在草木茂盛的田野漫步,吃成熟的水果,在树上闲坐摇荡,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接着,它又开始幻想阿修罗道。做过天道之梦后,猴子想要防卫和保持它在梦中所享的大福和极乐。它有偏执狂,担心会有掠夺者来抢它最珍爱的东西,所以它开始有了嫉妒感。它很自傲,它享受过自己所创造的天道,但它也因此而进入痴妒的阿修罗道。后来,它又看出这些经验的世俗性。它不再仅是在嫉妒与傲慢之间打转,同时也开始有了舒适感,觉得在“人间”或“尘世”很舒服。尘世是个以世俗方式过规律生活、做平凡事务的地方——是为人道。但它随后又感到有些无聊和不顺。这是因为在它从天道经阿修罗道至人道的过程当中,它的幻想越来越牢固,以致整个发展也开始笨重起来。此即它在畜生道出生的时刻。它宁愿爬行或作牛鸣犬吠,也不愿享骄傲或嫉妒之乐——是为愚痴的畜生道。然后,发展的过程加剧,猴子开始有了饿得要命的感受,因为它实在不想再往下降了。它想返回天道的乐园,所以开始有了饥渴之感,那是因想起过去的享受而油然生起的怀旧之情——是为饿鬼道。接下来,猴子突然失去了信心,开始怀疑自己和自身的处境,开始做出激烈的反应。这一切完全是一场可怕的恶梦,它醒悟这种恶梦不可能是真的,因而开始怨恨自己造成这种恐怖——是为梦幻的地狱道,轮回六道的最后一道。在六道发展的全部过程当中,猴子经历了散念、观念、幻想及所有思想模式。直到第五蕴的阶段,它的心理演进过程始终是很有规律和可预测的。从第一蕴起,每一相续的发展都有条有理,像屋顶上依次重叠的瓦片。但如今猴子的心情变得乱七八糟,原因是那幅完整的心理拼图突然爆裂,使得它的思想模式不再有规律、不再可预测,以致它的心情也转为扭曲不安——这似乎就是我们前来学法修禅时的心境。我们必需以此处为我们修行的起点。我想,在谈解脱自在之前,有必要先讨论那为修道之基的“我”,也就是我们之惑。假如我只讲解脱的经验,那是很危险的。此即为何我们首先要看“我”的发展。这可说是一幅描绘我们心理状态的画像。我恐怕这次演讲不太好听,但我们不能不面对事实,修道的过程似乎就是如此。问:可否请您多谈一点您所说的“暂时昏迷(blackout)”是什么意思?答:这没什么特别深奥之处。这只是说在第一蕴的阶段,我们力求凝固空间;我们用力太过、速度太快,以致智能突然崩溃。这可说是一种与觉悟相反的经验,或无明的感受。你因过劳而突然进入昏迷状态。空间的凝固,是你实际的“成就”,是你的杰作。完成凝固之后,你被它压垮了。这也是一种禅定,一种与三昧相反的禅定。答:我不认为你须特别注意死,或去分析它,但你必须看清自己的真相。我们常常喜欢看良好的一面,看道心的美妙,而不如实去看自己。这是最大的危险。如果我们从事自我分析,我们的修道便是想要找到终极的分析,或终极的自欺。“我”极有才智,“我”能扭曲一切。你若执着修道、自我分析或超越自我等观念,“我”就立刻抓住这些观念,将它们转为自欺。问:猴子开始幻想时,所幻想的是它早就知道的吗?幻想从何而来?答:幻想是一种本能,第二本能,也就是我们都有的猴子本能。如果你有痛苦,你会幻想快乐与之对比。我们有防卫自己或建立自己地盘的冲动。问:在只具有目前这种意识的情况下,我们若无能力回到您所描述的空间,岂不就非得作无望的奋斗不可吗?答:我们当然将会一直奋斗,没有终结。要是谈我们将会经历的持续奋斗,那就没完没了。除了像你所说那样找回原始空间,别无他途;否则,我们即是陷在那为障的“彼”“此”相对的心态。我们老是在跟对手作战,没有一刻放松。问题是二元对立,是我与我的对手之战。
禅修则反其道而行。你必须改变你整个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也可以说,你必须改变你所有的策略。这会很痛苦。你会突然想到:“如果我不作战,怎么对付敌人?我不作战,的确很好,但是我的敌人呢?他们仍旧在那儿。”这是有趣的一点。问:看到墙壁就承认自己被囚在那儿,而不再走了,这似乎是很危险的处境。答:妙就妙在这儿。那并不危险;在知道墙壁坚固和自己被囚时,你可能觉得痛苦,但这也是有趣之处。问:您刚才不是说,想要回到另一境界——敞开的空间——乃是本能吗?答:当然是本能,但这只猴子不肯再让自己只是存在而已。它继续奋斗,不然就是沉入幻想。它从不停下来,从不让自己好好地实际去体验什么,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为什么禅修的第一步只是停下来,有个间断。问:比如说,你有个障碍,而你也很注意它,这个障碍会因你注意它就没了吗?答:问题全在我们必须努力弄清楚我们要如何脱离困境,但目前我们必须想一想这些封闭得可怕的房间,亦即我们所在之处——这是学道的第一步。我们必须切实认清自己,如实体验自己,这将提供我们灵感,让我们能作进一步的研究。我们目前还是不谈解脱为妙。问:您的意思是说这些封闭得可怕的房间是智力捏造出来的吗?答:根本智之强烈,随时都能引起我们的行动。因此我们不该把猴子的这一切活动视为应逃避的对象,而该把它们看作根本智的产品。我们越努力奋斗,就越会发现墙壁的确坚固。我们在奋斗上用了多少精力,我们就是把墙壁加强了多少,因为墙壁需要我们的注意才能凝固。每当我们对墙壁更加注意时,我们便会生起逃脱无望之感。答:它可能看到,但所见也是四四方方的一幅画,因为对它来说,那就像是在墙上挂了一幅画,不是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