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0日 星期三

「教育不是科科A,是學識抬高頭, 自信面對人生!」

「教育不是科科A,是學識抬高頭, 自信面對人生!」



理大嚴懲學生停學永不取錄、名校中六女生畢業當天在校門外留影被老師報警處埋……最感慨的,是75歲的譚萬鈞。因他的學生,都是被主流學校唾棄的年輕人。「人人可教,唔係口號,係我嘅經驗。」說時,沒半點猶豫。

中學讀皇仁,1967年港大經濟系畢業,擁倫敦大學教育研究院博士學位,這個當年由夜校讀到博士的天子門生,沒像其他同學般投身商界或官場,而是跑到錦田伯裘書院代課,接手開辦他心中的平民學校。努力開闢窄路,只因未上任校長前,他出世僅七日的兒子夭折。

成長的經歷,讓他體會機會的重要;喪子之痛,讓他矢志不放棄任何寶貴生命。

傾注半生,實踐在基層社區辦學,曾任教委會主席和考試局副主席的香港教育界元老,月前證實癌症復發,並已擴散至骨及淋巴,校友師生紛紛慰問,他與時間競賽,出版新書傳承教育理念。

一路走來,力之所及,還在中大教育學院教書協助師訓。這個近年趨於低調的教育家,說已盡了人生最大努力,實踐所想,唯一放不下的,是陪伴走過崎嶇辦學路的太太容麗珍:「冇佢,唔可能走到咁遠。」

這是春風化雨的故事,也是60年甘苦與共的愛情故事。

記者:呂麗嬋
攝影︰許頌明


同樣醉心教育,相信人人可教,譚萬鈞與容麗珍一段逾60載的感情,高低起跌,夫唱婦隨。

訪問當天,是中六學生上課的最後一日,告別校園,午飯時間雪糕車停泊在學校操場,緊接的是約200師生齊集禮堂,學生的白恤衫上都寫滿離別感言,五班中六學生輪流上台表演,有人唱歌送給學校,有人分享心聲,師生相擁哭作一團,而被多謝得最多的,是譚萬鈞,還有學生口中的Miss Yung容麗珍。「中三因為玩科創,要出外比賽,同校監和Miss Yung開始多接觸,會一齊食飯,又會WhatsApp互相問候」。譚萬鈞的學生,背後總有個複雜故事,讀中六的陳雨欣,也不例外。

「朋友話退休終於可以搵返自己興趣,我幾好彩,從冇諗過退休,因為一直做嘅嘢就係我嘅興趣。」
生於重男輕女的家庭,愛讀書的雨欣,15歲便得放學後到連鎖快餐店兼職幫補生活費。「好辛苦,到中三時成績好差,校監和Miss Yung知我唔開心,主動問我係咪有困難」。開綠燈豁免學費,鼓勵她重投學業,冇屋企人理,學校就是她的家。「喺我心中,佢哋就似嫲嫲爺爺……呢個緣份,喺我人生中好奇幻,好值得珍惜」。畢業在即,校服上都是同學的惜別之言,小妮子也有話要說:「好多謝佢哋令我有番目標……」矢志選讀幼兒教育,傳承重要的人生價值,說着說着,早已哭成淚人。

除了不肯認輸的雨欣,還有「輸在起跑線」的中文老師陳家仁。既是校友也是中六級的班主任,角色轉換,今日的陳Sir,說沒半點不慣。「令學生鍾意返學,由我做學生到現在,咁多年都冇變」。回母校執教鞭,他直言是抱回饋的心。「我1991年嚟香港,原本只能讀小五,多得學校畀我插班讀中一」。急起直追,讀至預科畢業考進城大,再在中大進修碩士,他形容這個總是一臉嚴肅的校監,其實是個慈父:「佢知我鍾意揸電單車,成日好擔心我。」每有電單車意外,就影印剪報苦口婆心,「哦」足兩年終於讓他就範,不再做鐵騎士。

譚萬鈞,就是這樣一個人。

「咁多年都鍾情教育,係因為教育可帶來改變,亦可帶來希望。」坐在校監辦公室受訪,回顧人生信念,只是時間不待人,早確診神經內分泌腫瘤,月前證實復發,標靶藥成效不彰,癌細胞擴散至淋巴和骨。「到咗呢個年紀,身邊好多人都走咗,人總係有一次」。上年初,左面後腦位置血管撕裂,緊急接受手術被送進ICU,其後又發現癌症擴散,隨身常備血管藥的他,直言早有心理準備會「戰死沙場」。

「上個月我去中大教碩士班,本來想同啲學生講,做教育工作預咗要戰死沙場,後來怕嚇親佢哋,改咗做毋忘初心……」他的沙場,在伯裘。由代課老師到接手辦學覓地搬校,在這裏倒下,他說心甘命抵。曾任教委會主席和考試局副主席,又是中大的客席教授,多次獲官方授勳表揚,譚萬鈞卻說最叫他自豪的身份,是伯裘校長。「我識得啲朋友,話退休終於可以搵返自己興趣,我幾好彩,從冇諗過退休,因為一直做嘅嘢就係我嘅興趣」。說着,一臉自豪。只是,譚萬鈞的辦學路,其實荊棘滿途。

中學讀皇仁,1967年港大經濟系畢業,同屆畢業的同學,不是從商成為大孖沙,就是入政府做高官,加入教育界的鳳毛麟角,大抵要數到皇仁同學陳坤耀,獨他跑了去錦田教村校,那是伯裘的前身。「上世紀670年代嘅元朗,好荒蕪,嗰時伯裘仲係平房,只有10個課室」。在伯裘代課後短暫轉到彩虹邨一間小學任教,1969年,結婚後初為人父,原本歡天喜地迎接新生命,兒子卻在出生後一星期意外夭折。

「好傷心,對生死有好深刻嘅體驗」。其時剛好伯裘的創辦人找他回去,正好暫離傷心地。「錦田係鄉郊,環境好唔同,正好散心,我就畀兩年時間自己」。夭折的兒子早化塵土,卻是他深耕教育的原動力,一做半世紀。當了四年受薪校長,創辦人移民,他籌錢續辦至今。「嗰時根本冇錢,要分期付款,只係頂硬上」。私校,相對有較大自由度實踐自己的教學理念,他讓學校註冊為非牟利,以社企方式營運,收低廉學費,又透過接辦和合併,接手管理香港數間中學,並一度把唯一的住所單位向銀行按揭,騰出資金為學校解困。


告別校園,中六畢業生陳雨欣攬着容麗珍不放,由生無可戀到走出低谷振作讀書,她形容是人生中奇幻的美好經歷。

既是校友也是中六級班主任,陳家仁說返回母校任教,意義重大。

港大經濟系畢業後沒投身商界或官場,而是去錦田伯裘書院代課。受訪者提供圖片
「個個都話唔得,係佢一個話得,我都由佢,係要畀佢試過佢先會心息。」
譚萬鈞在新書中這樣寫:「我把僅餘積蓄投放入去,為了解決資金不足,需節省開支,我買了一本當時建築署的學校工程守則,熟讀與學校設計有關的規則後,親自為新校繪畫內部裝修圖則……」在財政緊絀下尋覓新校舍,村屋、農地、廠地都是目標;由1975年康樂路的校舍,到1995年造價逾8,000的新校舍,四處籌錢,寫計劃書、建校、搬校,讓教育理念落實,成為他的日常,甚至因此一度捲入賣地訴訟糾紛之中。「想學生擁有多啲空間,試過寫咗500幾封信,寫埋畀Bill Gates,好彩到最後一刻,馬會肯批錢」。別人看在眼裏險象環生,作為另一半的容麗珍,反而神態自若。

「佢係好完美主義嘅人,一諗到就要做到為止,個個都話唔得,係佢一個話得,我都由佢,係唔係得,走到某個位就知道,要畀佢試過佢先會心息」。那些年,還是中一生,同齡卻不同校,二人因參加《中國學生週報》活動相識相知,那是第一代文青的搖籃,作家、藝術家,影評人雲集。建立價值觀,為理想馳騁,理所當然。「司馬長風、胡菊人,對我哋好大啟發,係擴大眼界同訓練思維嘅地方」。那些年,皇仁仔遇上瑪利諾女神的初戀故事,一段經歷逾60年的感情,大抵沒有人敢說比容麗珍更了解譚萬鈞。

現為伯裘執行校董,師範學院畢業的容麗珍,甘於做背後女人之前,同樣醉心教育,教天台小學出身,與丈夫志同道合。「搵校舍我都有參與,以前好多校舍似鬼屋,入到去好驚,冇辦法,要搵地方,成日俾人搵笨。」她說:「唔夠錢,搵啲校舍唔靚,靚嘅又負擔唔起,要喺自己荷包拎錢出嚟,家用唯有慳,成日要記住,你唔食,班老師都要食。」不過,這個賢內助說還是覺得好值得:「我同佢講已經無憾,頭先班畢業嘅細路送卡畀我,寫容媽媽,睇見呢三個字,成個已經甜晒,個個攬住我喊,咁仲想點?」

遇過不肯供書教學的父親,也遇過一意尋死的女生,這個學生囗中的容媽媽說:「呢班仔女,本身冇咩人理佢哋,我希望佢哋覺得呢度係佢哋第二個家,就算屋企唔得,都可以返嚟;就算離開學校,都識得照顧自己。」曾患膽管癌的容麗珍,現時每隔三個月要到醫院接受檢查,死亡,從來不是倆口子的禁忌。「如果佢走先,而我仲有能力,就留低做嘢;如我走先,我知以佢嘅性格,一定會繼續留喺學校」。二人育有兩子,俱已長大成人,大仔是建築師,細仔從事資訊科技工作,擁有自己的人生,都能獨當一面,兩老更無後顧之憂。

相知相愛60年,容麗珍笑說,那些年的她,中學生已談戀愛,卻愛得很理性:「我哋一早約法三章,考試測驗不見面,集中精神讀書,好自制,可能係同我成長背景有關,細個冇人理,仲要理埋媽咪同啲妹,所以比較獨立同堅強。」半世紀前的香港,學額嚴重不足,專收成人學生的私立夜校,需求殷切,當年由台山來港連廣東話都聽不懂的譚萬鈞,就是靠私立夜校的「土炮」方法學英文,又靠教夜校賺生活費,完成大學課程。

「教育新聞不是學生自殘,就是教師自殺,教育是為每個人為社會帶來希望,為甚麼反而是絕望?」
「大學時教幾間夜校,好多人日頭做嘢,夜晚咬住個麵包就嚟上堂,佢哋好多都係冇機會喺日校讀書,嚟呢度搵一個希望」。學生大都較他年長,但對他這個年輕老師卻必恭必敬,相隔逾半世紀,但譚說那一對對熱切期待的眼睛,仍歷歷在目。「教育嘅目的,唔係要你科科攞A,或者學識ABC,而係你學識抬高個頭,自信咁面對自己嘅人生」。新近,譚萬鈞就出版自傳式新書《風箏人生路——教育深耕50年》,紀錄他這個拓荒者,半世紀走過的教育路。


「東方社會特別係香港社會,總聚焦公開試的成績,剝奪青少年生活,上月在中大教書,找回過去一年的教育新聞,不是學生自殘,就是教師自殺,教育是為每個人為社會帶來希望,為甚麼結果反而是絕望?」這個一意「戰死沙場」的教育家反問。只是時移世易,學額暴增,由人人可教,到今天大部份人可讀書,香港的教育政策,卻仍舊一片頹垣敗瓦,由教到學,能夠毋忘初心,真正談何容易?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