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3日 星期六

走過紅海 劉香成

走過紅海 劉香成


劉香成
有些人天生是賭徒,劉香成大概屬於這一類。在嚴禁攝影的克里姆林宮,他確信歷史結束的瞬間最值得紀錄,1990年,在戈爾巴喬夫完成辭職演說、將講稿摔在桌上的瞬間,他按下快門。「只有一次機會,這是我一生人最大的冒險。」20世紀的最後25年,毛澤東去世、蘇聯解體,那些年最重要的新聞,劉香成都以記者身份,在新聞現場以相片紀錄歷史。「無可否認,我是一個有運氣的人」。總遇上伯樂,甚至在阿富汗,被槍指着頭千鈞一髮,也能全身而退。這個唯一摘下普立茲獎的華人,走過神話幻滅、共產大國倒下的「紅海」,他的人生,也早定格在上世紀那個大時代。


對於一出生便懂得用手機拍照的新生代來說,劉香成那些年的職業攝影記者生涯,也許得花點筆墨解釋。早於上世紀70年代,數碼相機還未出現,拍照需要用到一卷卷菲林,要曝光對焦、調校光圈快門,拍好了,還得到黑房沖曬。曾幾何時,先後在《時代》雜誌及美聯社任特派員的劉香成,世界是他的舞台,但記載他最多悲歡的,通常是彈丸之地——黑房。「我最記得,在克里姆林宮拍完照,還要駕車回分社,在黑房連浸藥水吹乾要340分鐘」。校慢快門,只為一瞬的動感,相片顯影,他賭贏了,成為經典。

親身見證屠城
一生最大的冒險、人生中最漫長的半小時,前因後果,只更添傳奇。拍下經典無數的劉香成,相片背後,都有個動人故事。68歲的他,無疑是傳媒界一個傳奇。他是首批走進阿富汗的外媒,也是親身見證中國屠城的記者。在仍未改名為首爾的漢城,他戴着防毒面具,與示威者一同走進民主浪潮的現場;在莫斯科,他成功混進克里姆林宮,拍到讓同行齊喊「FXXK YOU」恨得牙癢癢的獨家照片。走遍印度、巴基斯坦、斯里蘭卡,在全球十幾個國家協助建立美聯社分社。

如果你相信傳媒也是鎂光燈下的英雄地,曾幾何時,他就是那個贏盡喝采的英雄。只是,千帆過盡,他還是選擇回到中國,定居上海,創辦上海攝影藝術中心,以相會友,就如當年,在美國生活多年的他,選擇在毛澤東逝世後,回到中國成為新聞特派員,近距離見證新時代。「我知道,是時候要回去」。在跑馬地如畫廊的大宅受訪,一頭白髮穿上深色棉外衣的劉香成徐徐地說,剛自港大回家,為展覽及本月27日晚在港大王賡武講堂舉行的新書講座籌備奔走,縱有點疲憊,仍是一貫從容。

1951年香港出生,在福州度過童年,十年後他回港生活接受英式教育,之後赴美留學,在紐約大學主修政治,因緣巧合,跟隨《生活》雜誌著名攝影師基恩米利(Gjon Mili)學習攝影。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左派報章國際版編輯,貫通中西的文化背景,讓他在很小的時候,已認知世界很大,認知外國有不同通訊社,認知新聞自由在中國這片土地的種種限制。「小時候爸爸會讓我繙譯AP(美聯社)的稿件……不過印象最深刻一次,是他(爸爸)返家顯得很不高興,說美國登月,為何不能報道……」那是三反五反、中國鎖國瘋狂崇拜毛澤東的年代,也是中美仍未恢復建交的年代。

「中國是全世界最多人口的國家,由1949到文革結束,尼克遜訪華,當時我已經同自己講,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回中國」。1976年,他求仁得仁。以美國《時代》記者身份回到中國,採訪毛澤東逝世新聞,原擬由巴黎到北京,卻因交通問題滯留廣州。百無聊賴,時年25的他拿着相機,憑藉記者獨有的觸覺和本能,以影像記錄了在哀悼中卻又輕鬆不少的廣州市民面貌,成為時代經典。其後1978年再度赴京,在中國待了五年,先後為《時代》雜誌和美聯社工作。

上世紀80年代前後,劉香成是外媒中唯一的駐華攝影記者,當年就有統計,在西方世界發表有關中國的照片中,逾半出自他的手。「在福州生活的時間很重要,如果未(在中國)住過,對那裏的制度和社會環境,未必會好了解」。走進毛後時代,告別狂熱個人崇拜,百廢待舉,他在廣州沙面,看到手纏黑紗悼念毛澤東的老人,神態輕鬆地耍太極,舊時人與人之間的警惕消失了,面部肌肉放鬆,他看到了時代的微妙變化,在日常中找到經典。

事實上,在《生活》雜誌做過實習生的劉香成,以生動有趣的日常反映時代,以小見大,向來是其拿手好戲。西方媒體透過他的眼睛看中國,看不到紅色國度習慣建構偉大領導的宣傳味道,也找不到西方慣見高高在上如看第三世界的獵奇眼光。中西文化的背景,讓他能以不一樣的眼睛看世界,特別是曾讓他失落卻又充滿好奇的中國。「小學時在福州,不是工人子弟,那時拿到紅領巾,是一種榮耀,但我因為背景問題,再努力都冇用……」在政治高於一切的年代,他參與過撿石頭、捉麻雀等全民行動,也曾為華僑身份得不到紅領巾而暗自失落。

在政治風暴浪接浪的中國,全紅一點黑,是遺憾、是不惑,那點黑很礙眼,影響前途,身在其中,有人仇恨、有人遠離,劉香成卻選擇走出來又走回來,用自己的眼睛,深入了解。1976年,82歲的毛澤東去世,他知道,這是回到中國的好機會。那些年,派駐中國的記者不多,在美國主流媒體中,黃色面孔更是鳳毛麟角,有段長時間,他是唯一的攝影記者。「那時很多人問我,可不可以帶他們去友誼商店走一圈,因為那個時代,不是很多人有機會去外國,他們覺得去過友誼商店,就好似出過國」。鎖國多年,外國人對中國好奇,在那裏生活的人,對西方也充滿期待。


八九學運流血收場,這張橋上坦克進駐,橋底小情侶驚惶依偎的相片,沒流血沒衝突卻很動人,為劉香成贏得年度最佳圖片。

成功混進克里姆林宮,拍到戈爾巴喬夫剛發表完辭職演說後將講稿重重甩向辦公桌的獨家相片,讓劉香成摘下普立茲獎。

劉香成在艾未未獲釋後,為他拍下一張穿孖煙囪寫下自由兩字的照片,記者邀他照辦煮碗,他想了一陣,寫下love
相片描述社會
他的照片,成功提供了有趣的視點,還原後毛澤東時代中國人民生活日常。身上還是文革時的舊軍裝,手上卻拿着可樂樽一面神氣的年輕人;上山下鄉後首次恢復高考,天安門廣場上盡是借街燈微光苦讀的學子,劉香成的照片,對這些在街頭巷尾的民眾,總帶一份難以言喻的深情。「作為攝影師,就是要描述社會,透過美國主流媒體,向外界解釋中國人是甚麼樣子」。他說過去主講的講座,就遇過看着相片流淚不止的年輕中國學生,透過黑白相片,重新認識上一代人,重新認識自己的父母,是如何走過來。


天安門廣場內的歷史博物館,卸下毛澤東巨像的一刻,象徵一個時代的終結。

毛澤東死後恢復高考,天安門廣場上,盡是借街燈微光苦讀的學子。
「如果不真正認識頭30年,根本不能解釋後來的30年」。今日,很多人批評中國人在外國的行為表現,甚至譴責當權者重手對付異己,在世界各國戰場和運動浪潮中走過逾10年,最後還是選擇在中國生活的劉香成,直言不想強加批評。「𠵱家好多中國人就算唔特別富裕,但都要千辛萬苦送仔女出國,因為覺得在他們的時代,是錯過了一些機會」。他說:「好多人說中國要融入世界系統,這種想法沒有錯,但我覺得你要先將行李放下,住上一段時間,你親身看到的,或者會不一樣。」

由後毛時代到鄧小平南巡推動改革開放,由八九民運槍聲響起到今天大國崛起,走進習近平時代,中國人不單已經站起來,甚至富得屢被批評「只剩下錢」,劉香成最新出版的圖片集,以「紅海餘生」(A Life in a Sea of Red)為主題,記錄中國和解體前的蘇聯情況,可惜最新的一張相片,已是2014年。歷史巨輪並無停下,半個世紀過去,如何重新閱讀中國?對比當年,今日的中國究竟是甚麼樣子?是時尚又擁有無限機遇的上海?還是上海市中心旁被強拆的小巷弄?也許都對,也許都是今日中國,只在乎你的鏡頭對準哪裏吧。 


政治風起雲湧難測,曾幾何時,鄧小平(中)身旁是趙紫陽(左)和胡耀邦。


1982年美國前總統尼克遜訪華,在杭州開往上海的專列火車上,拎着青島啤酒送給隨行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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