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人生必須讓「孤獨」存在 絕不應一輩子只為誰活!
2010年10月,作家蔣勳突發心肌梗塞,多虧學生及時送他去醫院,撿回了一條命。死裏逃生之後他開始抄經、畫畫,幾乎不接受媒體採訪。我們來到台北,通過林懷民先生的熱心引薦,在雲門劇場的大樹書房見到了他,這也是他在台北最愛的地方。同時,我們還獨家探訪了他在淡水八里的畫室。
1999年,蔣勳就婉拒了馬英九,轉而力薦龍應台出任台北文化局長。近年來,他製作的講課音訊,被幾千萬人下載收聽。林懷民曾說蔣勳的聲音是可以賣錢的,豆瓣的蔣勳小組有個專帖——「你什麼時候最想聽蔣勳的聲音」,回答有:路上、跑步時、煩躁時……
林青霞在失眠時也聽他的音訊入睡,視他為唯一的偶像。蔣勳先生的聲音,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連林青霞都大讚:「怎麼會有那麼好聽的聲音」。一次畫展上,高雄不識字的賣菜大媽邀請蔣勳去講紅樓夢,他也愉快地答應了。
蔣勳的才華受社會各界人士推崇,按圖看看外界對蔣勳的評價蔣勳,美是一種救贖
蔣勳,1947年出生於西安,父親是黃埔軍官,母親是滿清貴族。1949年,他隨父母來到台灣。20多歲留學法國,回國後主編了《雄獅美術》。在東海大學創辦美術系,並擔任系主任。在我們的採訪中,蔣勳談到自己的母親、他的美學課教學方法,以及生病後的感悟,以下是採訪原文精選:
Q:你和林懷民是怎麼認識的?
A:大概1972年,林懷民從美國回來,然後我們就認識。我是那年的秋天才去了巴黎,可是去巴黎以後,我就知道他在台灣創辦了舞團。那個創團,我想現在年輕人也很難理解,聽說就是五六個喜歡跳舞的人。因為台灣沒有舞團,更沒有什麼職業舞團,所以他們就口袋裏掏掏看,你有多少錢,我有多少錢,就租了一個房子,然後就開始排舞,自己拖地板,所以雲門是這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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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也給舞團上課,你對舞團的影響有哪些?
A:等到1976年我從歐洲回來,我很喜歡這個團體,所以除了跳舞以外,我就給他們上一些課,講唐詩,講宋詞,講一些感覺上的東西。我想一個舞者除了他的身體、技巧以外,他要有一個感覺。
比如說林懷民那個時候排《白蛇傳》,那《白蛇傳》裏面,青蛇、白蛇、許仙、法海,那個關係是什麼?然後人在嫉妒當中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的動作可能就用什麼方法表達。他在愛裏面那種痛苦,強烈的、激情的愛裏面的痛苦,他要怎麼表達?所以那個時候我跟他們上了課,除了關心他們的身體以外,我們變成了很好的朋友。
現在回想起來很可怕,那批朋友,像吳樹軍、鄭舒琪、葉太楚,他們現在大概都已經接近60歲,就那個時候,他們大概也就是20歲上下的年輕人。所以我一直覺得台灣很難得有這個團體,持續了40幾年,堅持在舞蹈這個事情上,告訴大家什麼叫作舞者。
Q:聽說你美學課的教學方法很特殊?
A:我在大學教過美學,後來自己也很厭煩,我寧可把學生帶到大自然當中,讓他們看到色彩,聽到聲音。有多少種鳥類在叫,它們的叫聲都不一樣,有多少的氣味,你要感覺得到。當我們對這個世界已經不關痛癢的時候,我覺得已經沒有什麼美可言了。所以我有時候總結一句話說,你會不會愛一個人?如果愛這個人,你緊緊抱着他的身體,你能不能感覺他的體溫?也讓他感覺說「愛」這個字沒有那麼抽象。
我有時候跟學生上課,就不太想講知識的東西,我讓他們靠在一起,就是你可以跟一個身體靠在一起,完全沒有恐懼。然後你可以讓他在可能最沮喪、最無助的時候,願意完全靠在你的身上。他們做這種練習,我後來把美學課變成很多在戶外上課。
中國過去好多的書院都是在山裏面。我相信一個書院裏的老師講孔孟、講老莊、講佛學,當然知識是重要的,可是不要忘記,在那個書院裏,學生可能會感覺到月光,感覺到風聲,感覺到所有在春天裏面、空氣裏面的香味,我相信那個才是一種性情。如果我們在一大堆的知識裏,找不回來「你抱着一個人」的那種珍惜,我會很懷疑這個知識。我會覺得,美,不應該只是知識,它應該是你身體裏面很多很多的感覺,要
Q:所以美學首先是人的一種感知能力?
A:美是跟快樂有關,跟幸福也有關係,值得我們再去體會一下。我們作為人,我們的身體是不是太荒涼?我們對溫度沒有感覺,對色彩沒有感覺,對光沒有感覺,對聲音沒有感覺,這個身體,當然就是一個荒涼的身體。我覺得一定要把這種感覺找回來。
我的朋友有憂鬱症。有時候他們要吃6顆百憂解,那個藥物很不好,吃得臉都腫了。可是,我去看他,緊緊把他抱住。我說你如果想哭,你就好好哭一哭,他就大哭,之後好像他那天就沒有吃百憂解。我不曉得這樣的方法是不是可以屢試不爽。我想醫生一定會罵我,可是我相信,美是一個救贖。
就是當我看到梵古的那張畫《Starry Night》(星夜)的時候,我真的熱淚盈眶。因為我立刻知道,當時在一個精神病院裏畫那張畫的時候,他是什麼樣的孤獨的狀況,以致於他要跟宇宙對話。所以那張畫變成一個救贖。你大概到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站到那張畫前面,你會看到好多人眼中都帶着淚水,他可能講不出為什麼,可是那張畫,把人的心裏面很多東西都充滿了,我想這個才是美的本身。
Q:能否談談你母親對你的影響?
A:她是我的第一個美學老師。
我覺得很有趣,因為我媽媽是正白旗,旗人,她出生時候家族已經沒落,他們本是貴族。我覺得沒落貴族很好,身上有一種肆無忌憚。她很少跟我談現實的東西,她總是要帶我偷偷去看電影,去廟口看戲,然後跟我講《封神榜》。我覺得是因為她一生都在戰亂當中,從她家族的敗落下來,她最後用了一個很夢想的東西去對抗現實。
我母親根本不管我在學校功課好不好。台灣大部分的父母就是要求小孩功課很好,她就永遠跟我講小說,跟我講很多很多故事,她會為孩子做最好吃的料理,為我們做很多很多的衣服。她把我帶到生活裏面,讓我感覺到生活是這麼豐富,然後在那樣的一個戰亂的貧窮的年代,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貧窮,我感覺到每一天的生活裏面都充滿了樂趣。
我在想我媽媽一輩子在逃難,如果她面對那個現實,我覺得她簡直活不下去。可是她活下來了,而且她永遠讓我覺得她活得好開心。因為她有《白蛇傳》的故事,她會告訴我一條蛇怎麼樣在500年裏面修行,最後變成一個美麗的女子白素貞。
我到現在都覺得我媽媽講的是她自己。就是在這麼多的現實的災難、痛苦、饑荒,在這種非人性的社會當中,最後你怎麼樣做一個自己,你還有一個夢想,好像一條蛇。就是今天,我在現實社會裏面感覺到一種不舒服的東西的時候,我會覺得有另外一個美學的世界在救我,它把我救走了,所以我一直認為美是一種救贖。
Q:任教了30多年後,你又離開了大學?
A:因為我覺得30幾年在大學好像有一種沮喪。我覺得我對知識的教育,不是不關心,關心沒有那麼大。我希望創作,我希望跟年輕朋友一起去上山下海,我想去認識這個世界。學生一直在問說,我到底要畫什麼樣的畫。可是我覺得作為一個畫家之前,如果他本身生命不完整,我不相信這個畫會動人。
梵谷畫出這麼動人的畫,因為他的生命太驚人,他的那個熱情強烈到那種程度,他會讓你在一張畫裏面整個熱淚盈眶。那如果我們只關心那張畫,而不關心自己生命的狀態,我不相信會有動人的藝術出現。
我相信華人的下一代一定有很大很大的改變,他們應該要找回自己的激情。
Q:你今年71歲,是否考慮寫自傳或者開回顧展?
A:真的啊?我都忘了我自己要70歲了。我一定不要回顧,前面路那麼長,然後今宵酒醒何處,你走到哪裏,在哪裏躺下來,都無所謂。讓自己的生命可以有更多一點在當下的快樂。
就是這個時候的風聲,這個時候跟我在一起的這些樹,我不在人間的時候它們都在。100年前,它們就在這裏。然後我覺得好奢侈,就是你可以跟這樣的自然在一起,這樣的一個日光,這樣的春天。
我常常跟學生一起上山下海地跑,那我希望他們的教室可以更大。我一直很喜歡的近代中國作家沈從文,因為他就是流浪出來的。然後他的《從文自傳》裏面說:「我一直沒有讀那本小小的書,我讀了一本很大的書,因為在流浪當中認識了人,認識了大自然。」那我覺得,到現在我讀沈從文的東西,我還是覺得真是動人。也許將來會有更多人去評價這個作家在近代中國文學史上巨大的貢獻。因為他好低調,他也好謙卑,也從來不誇張的一個人。
Q:你的文學知己還有誰?
A:我覺得每一個人都會在歷史裏面找自己的知己,那個知己你很難解釋,可能是李白,可能是蘇軾。我年輕時候更喜歡李白,喜歡他的那個孤獨感,喜歡他那種撒野的那種狂放,「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那種奔放的東西。
大概中年以後,你會越來越喜歡蘇軾,因為他受很多苦,他受很多小人的陷害,像他後來烏台詩獄,被關在監牢一百多天,要問死罪。那蘇軾的東西裏面我覺得有很多的深情,我很喜歡他。比如說大家很熟的《江城子》,他寫給他的亡妻,寫給他第一任太太的。那個作品的動人之處,是我認為有一種好簡單的人的溫度,而那個人的溫度,我們慢慢會忘掉。可能就是把身邊最親近的人能夠照顧好,這麼簡單。
中年以後我的父母身體都不好,開始衰老,開始病痛,然後那個時候你開始知道,蘇軾的作品裏面有多麼深厚的東西。所以我很高興我的陽曆生日是跟他同一天,我們是換算出來,陰曆換算成陽曆,跟他同一天生日。
Q:你現在生活狀態怎麼樣?
A:我現在很懶散,我從大學離開了,然後學生常來找我。我也覺得,就對這些學生好像有一種抱歉。我想告訴他說,生命其實不是大學那個樣子,那個時候的嚴格也是假的,人活着,不是只為了那個分數跟知識。就會跟他們、跟他們的孩子,上山下海去玩兒,在遊玩當中,大概學到更多的東西。我們不再是大學時候那種緊張的師生關係,而是走在山水裏,我們各自有各自的領悟。
如果今天,現在還願意回來找我的學生,大概我就覺得我們可以上另外一種課,不再是以前課堂上的緊張的關係,而能夠聽聽風聲,感覺一下陽光,可以閉起眼睛知道這個季節的花的香味,我覺得是不得了的學習,裏面也有不得了的智慧。也許在這個年齡,我希望做一點補救吧。
Q:接下來有什麼計劃?
A:好像不太想寫書,最近畫畫的時間比較多,常常在畫畫。也覺得文字跟語言這個東西有時候有它的限制。到一個程度,你會覺得街上吵架的人都太伶牙俐嘴,然後就覺得那個伶牙俐嘴,把人帶到離智慧越來越遠的地方。
我常常在現實裏觀察朋友。我想現在的社會越來越複雜。比如說,台灣捷運裏面一個叫鄭捷的20歲年輕人殺了很多人。他是沒有目的的,可是那個心裏面,累積了多久過不了關的東西。那是台灣的一個大案件,然後大家覺得這個小孩壞透了,無緣無故殺了這麼多人,很快就槍斃了。鄭捷被槍斃的那天早上,我起來為他念了一次《金剛經》。
我覺得很少人會去想,今天在大都會裏面,這樣一個年輕人,他心裏面承擔的壓力跟痛苦有多大。因為幾乎是越來越冷漠的世界,我們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在上海的街頭,我們大概連靠近都不敢靠近,我們對鄭捷也是如此。
我會覺得說什麼叫做文化?也許,就是一個救贖,把人心裏面越來越冷漠的、僵硬的那個東西救回來,讓它變得更柔軟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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