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广西名老中医 林沛湘:谈谈“低烧”证的不同类型、发病原因、遣方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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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导读:低热不退,先看是外感还是内伤,注意中医病因和西医概念不完全一致,不能把感染都当做外邪。然后看还有没有余邪留恋,有则透邪。最后看气血阴阳什么虚,哪个脏腑虚,再用清灵之药扶正退热,低热便迎刃而解。
—本文约4878字,预计阅读13分钟—
谈谈低烧证的辨证论治
作者/林沛湘
作者介绍:林沛湘(1906—1998),男,字震瑚,汉族,广西省贵港人。教授,主任医师,全国第一批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家传及自学中医,1936开始行医,在贵港市创办中医联合诊所,1956年起在广西中医专科学校从事教学及医疗工作,曾任广西中医学院内经及中医学基础教研室主任、医史文献研究室主任。著有《内经讲义》《中医学基础教学参考资料》《林沛湘医案医话选》《绛雪园伤寒方条目评注》《西溪书屋夜话录评释》等书,发表论文数十篇。
一、低烧的原因
低烧的原因,从大的方面来说,不外是外感和内伤两种。
外感余邪未清,留恋于营血,或者在高热的过程中,消烁精血津液,正气极虚,正虚邪少,都可以出现低烧。
内伤病由于长期消耗,造成阴虚或阳虚,气虚或血虚,在某些病理变化过程中,均可能出现低烧证。
这四种类型,每每夹杂存在,不但阴虚者可夹血虚,阳虚者可夹气虚,亦有阳虚发热兼夹血虚,阴虚发热兼夹气虚的。
可见阴阳气血,在生理上相互资生,相互协调,在病理变化中又可以互相影响。
所谓阳虚发热,一般常指脾(胃)之阳,阴虚发热,一般常指肝肾之阴。阳虚者,可因阳虚不摄,虚阳浮越而低烧;阴虚者,可因阴不潜阳而低烧。
在临床中,每每有很多长期低烧证找不到病因的。中医通过辨证求因,审因论治,往往能治好一些顽固的、不明原因的低烧证。
当然,中医的“因”,与西医的“因”,是不完全相同的。
二、低烧遣方用药
低烧证要不要用透邪外出的药物?
属于病程不久,外感余邪未清的,应在扶正(如温养气血,清热生津等)的基础上,酌予透邪,但必须具有透邪的脉症。
如青蒿鳖甲汤治疗夜热(低烧)早凉,其前提必须是在发热之先,有一点恶寒。有一点恶寒,即有一分透邪外出的可能。否则纯属里证,则不宜透邪的药物,而只宜内清。
内伤证的低烧,一般病程较长,可长达三几个月甚至三几年的。
如无透邪的脉症和病机,则宜根据其是阴虚或阳虚,气虚或血虚,或虚中挟实,均应调整阴阳,温养气血精津,着眼在补虚的基础上,内清其热。
遣方用药,亦有类似扶正透邪者。因为方和药对于人体,往往因病机不同,身体素质不同而起到不同的作用。
例如青蒿鳖甲汤治疗余邪未清,热邪深入阴分的夜热早凉证,明明是在扶正的基础上领邪外出的;但它又可以治疗肺痨骨蒸潮热,转而成为养阴清热的方剂,使阴复则阳潜而热退,是热从内清,既不是透邪外出,也不是散在表的虚热。
这就是同一个方剂由于病机不同所起到的另一种不同的作用。
阳虚发热的低烧,一般是指脾阳(中气)虚弱来说的。《素问·调经论》所说的“阴虚生内热”的“阴虚”是指营养物质来说的。但其病机则是由于劳倦失常,内伤脾气(阳)所引起的。
脾胃运化功能衰退,纳谷衰少,水谷精气归脾转肺者少,肺的宣发无源,导致上焦不通利,并进而导致下焦不通,上下不通,胃气郁而生热,热气熏于胸中,就会发生阴虚生内热的证候。
这个热,是虚热,与《难经·四十九难》“饮食劳倦则伤脾”的病因相同,所以这个“阴虚生内热”的“阴虚”,溯本穷源,实际上是脾阳虚。
李东垣在治法上提出“甘温除热”,立方遣药,用补中益气汤等升补脾阳治疗这种发热证,有很好的疗效。
这种脾阳虚的低烧证,日久失治,时好时坏,一遇烦劳太过,即发低烧,又与《素问·生气通天论》所说的“阳气者,烦劳则张”的病机相同。
因为阳主固摄,脾居中央,脾阳统摄四旁,在脾阳虚的基础上,一遇烦劳,就会使原来已虚的脾阳更虚,失其统摄之权,虚阳外浮而发低烧。
我在临床上凡遇到久病,上、中午发低烧,有时或伴有怕风(营卫虚,不任风寒),脉浮大而虚,舌淡红,苔白,面白神疲,纳食不香,询知由于烦劳过度者,就会考虑为脾虚发热,采用五味异功散合生脉散加升麻、北芪等治疗,升补脾胃,使“土厚则气自敛”,一般十多剂即可退热。
此方在升补脾胃的基础上,并具有开阖升降的作用,以调整肺脾胃的功能,润燥同用,不全用辛燥升提,免伤肺胃亏阴,因为脾虚日久,生化乏源,势必累及肺胃之阴,故能获较佳的疗效。
《素问·至真要大论》的“诸寒之而热者取之阴”的“热”,是属于阴虚阳亢的发热,张景岳指出此种发热,“非火之有余,乃真阴之不足也,阴不足则阳有余而为热,故当取之于阴,谓不宜治火也,只补阴以配阳,则阴气复而热自退矣。”
王冰“壮水之主以制阳光”之说,明白指出应补肾阴以制约此种阴虚阳亢的发热。
大凡在临床上,遇到长期低烧的患者,如在午后低烧,脉弦细数,舌红少苔,面目潮红的,就应考虑肝肾阴虚的发热。在治疗上或用滋阴潜阳,或用滋阴降火,一般以六味地黄汤为主方,随症加减出入。
如果属于肺痨而累及肾阴的阴虚发热,低烧而伴有干咳、粘痰,自汗、盗汗者,又应在六味地黄汤的基础上,加入滋养肺胃之阴的药物,如银耳、百合、沙参、麦冬、川贝等,金水同治,使高源不绝,肾阴才易恢复。
血虚发热与肝肾阴虚发热,在症状上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相同者,在证候上,都是虚热,都是以下午发低烧为多。
不同者,阴虚发热,一般有阳亢脉证,如脉细弦数,舌红少苔,颜面潮红,耳鸣,眼花等气火上扰清空的症状。血虚发热,多气随血虚,故脉细虚弱,或浮大而虚,舌淡白,稍有劳则身热汗出,气不足息,五心烦热,精神疲乏,面无血色等。
治疗方法,大体上仍是甘温除热。但治在血分而非气分,故不宜补中益气汤以升补阳气,宜养心肝之血。
常用方如甘麦大枣汤加枣仁、党参、杞子等,如血虚夹热则酌加地骨皮、丹皮、生地等,我常用此方随症加减,获得较好的疗效。
气阴两虚的低烧证,可在大热病后出现。
例如《伤寒论》397条竹叶石膏汤证,便是伤寒热病后,余热未清,气阴两伤低烧证的治法,可资借鉴。
也可在内伤虚劳中出现,如肺痨病,久病低烧盗汗自汗,长期消耗,阴损及阳,肺虚耗夺脾气以自养,则病及于脾,脾胃气虚,出现喘咳短气,饮食减少,大便溏薄,形肉消瘦等症,但仍低烧未已,
一般常用培土生金法治疗,常用方如四君子汤及生脉散和甘麦大枣汤合剂加减,疗效也很好。
阳虚发热要补阳,阴虚发热要滋阴。
其处方用药,要补阳勿伤阴,滋阴勿伤阳,与破阴存阳,或泻阳存阴纯用辛热或苦寒一边倒者不同。因为前者是人体的阴阳气血偏胜偏衰,所谓“精气夺则虚”的证候;后者是邪气亢盛,所谓“邪气盛则实”的证候。
前者宜滋补,以补正为主,如补阴以配阳,或补阳以配阴,左归、右归可资借鉴。后者宜祛邪,如破阴以存阳,或泻阳以存阴,四逆、承气可资借鉴。
阴阳气血,既有相互约束,又有互相资生,互相依存的作用,阴中有阳,阳中有阴。
不论阳虚或阴虚的低烧,补阳者若纯用辛热,就会损害阳中之阴,阳无阴则不生,不但达不到补阳的目的,很可能导致阴阳两虚;滋阴者,若纯用苦寒,就会戕伐阴中之阳,阴无阳则不长,不但达不到滋阴的目的,也可能导致阴阳两虚。
现在提出左归、右归饮作为补阴补阳的榜样,以资参考。
三、病案例举
黄××,女,42岁,贵县贵城镇人。
低烧潮热已一年多。每天上午发烧(体温37.5°~38°C之间),怕冷,不任风吹,食欲不振,时有便溏,神困倦,睡眠尚可,面白唇红,月经不见异常,脉浮大无力,舌淡红,薄黄白苔,口干而不渴。
证属气阴两虚,尤以气虚为主,治宜补脾益气,拟五味异功散合生脉散加味治之。
处方:党参17克,白术10克、茯苓17克、炙草7克、陈皮5克、北五味5克、麦冬10克、白木耳5克,水煎服,每日1剂。
连服10剂,体温降至37.2°~37.5°C之间。
二诊照前方加莲米17克、红枣13克,水煎服,每日1剂。连进6剂,体温正常,饮食稍增,精神稍佳,舌淡红,苔白。
处方:党参17克、白术10克、茯苓17克、炙草7克、陈皮3克、红枣13克、莲米17克、北五味5克、麦冬10克,水煎服,每日1剂,连服6剂巩固疗效。
按
本例证属脾肺气阴两虚,以脾气虚为重点。气虚发热,一般多在上午发热,且伴形寒。脾肺两虚则营卫衰少,以致不任风寒。脾虚气浮,故脉见浮大。气虚则面色苍白,阴虚则唇红。脾虚不运,故见纳少便溏。谷气衰少,则神困倦而嗜睡。
治用五味异功散甘温补脾,生脉散合银耳益气强心,滋润肺阴。
此例若用苦寒清滋则碍脾,辛温升补则碍肺,均不相宜,只宜平补脾肺,缓慢图功。
林××,男,30岁,贵县人,小贩。
下午低烧已半年多,体温常在37.5°C左右,晚上盗汗,经某医院X线透视检查,见右上肺有密度较高之阴影,认为系左上肺局灶型肺结核,给予西药治疗(药物不详),半年未见好转。
就诊时体温37.5°C,脉弦细数,90次/分,舌红,苔薄白,紧贴舌面,口干不渴,每日下午发热;热时两颧潮红,晚上盗汗,眠食不佳,头昏。
证属肺痨而累及脾肾而致气阴两虚。拟六味地黄丸(汤)加减,肺脾(胃)肾同治。
处方:熟地20克、淮山20克、萸肉10克、丹皮10克、茯苓15克、浮小麦25克、银耳5克、大枣15克、五味子7克、麦冬10克、党参15克,清水煎服,每日1剂。
服6剂后,各症减轻,病情好转。
以后在本方的基础上,或加陈皮2克以行滞,或加生谷芽10克以鼓舞胃气,连服30剂,头昏、失眠减轻,饮食渐佳,嘱仍服西药(抗痨药)以竟全功。
按
本例系属肺痨,由于长期低烧盗汗,消耗气阴。子盗母气,则累及脾胃;母病及子,又使肾阴来源匮乏。但主要病位在肺,在治疗中未敢停服抗痨药,即基于此。
所给的中药,能起到调整阴阳,补偏救弊的作用,但此一着,亦颇为重要。
否则任其长期消耗,病情可能继续恶化。
补肾阴用六味地黄汤去泽泻,以免渗利而重伤其阴,生脉散加银耳,益肺胃之气阴,全方着眼在肺肾同治,但不忘滋养脾胃,使津液生化有源,真阴易复。
黄××,女,40岁,缝衣工人。
近半年来,常偏头痛(左侧),按揉稍舒,中、下午低烧,常在37.5°C左右,精神疲乏,纳食不香,舌淡面白,脉细而虚,月经后期一周左右,色淡量少,经后头痛加剧,诊系血虚头痛。
盖高巅之上,唯风可到,血虚风木失荣,故头痛偏左;阴血虚则阳气浮,故下午低烧。
处方:北芪20克、当归10克、浮小麦30克、红枣10克、炙草7克、川芎茶调散5克(白芷、甘草、羌活、荆芥、川芎、细辛、防风、薄荷,研成散,以药汤分次送下),每日1剂,连服3剂。
二诊:头痛已解,低烧仍有,脉细而虚,面淡色白,治疗仍宗前法去川芎茶调散。
处方:北芪20克、当归10克、白芍10克、熟地15克、浮小麦30克、川芎5克、红枣15克、炙草7克、党参15克、广木香3克(后下)、白术10克,清水煎服,每天1剂。
连服30天,低烧消失,饮食渐佳,面色红润。
按
川芎茶调散原系治外感风邪,偏正头痛的方剂,对于血虚头痛,是不适宜的。但如果运用得当,它止头痛的效果是很好的。本例第一方是当归补血汤和甘麦大枣汤合剂,是以甘温补血养血为主,也是甘温除热之意。
给以少量川芎茶调散以止痛,动静结合,标本同治,只有充分利用它的止痛之功,而无燥血散血的副作用,这是辨证论治与效方验方相结合的具体运用。
第二方虽然有较多的气分药,但仍是以补血养血为目的。
因为纯阴则不生,必得阳的敷化而后精血才生,古方当归补血汤的组织方法便是很好的例子。病情缓慢,血虚难复,所以医治一月之久,才能退热。
林××,女,15岁。
三周前患高热、谵语,经过20多天的治疗,已热退神清。
现在脉症:脉沉弦细数,体温在37.5°~38°C之间波动,心烦,头晕,气短,夜寐不佳,干咳,偶见痰中带血丝,两颧潮红,唇红,舌红,满舌白薄干苔,渴不多饮,喜甘恶咸,能进半流食品,大便数天一解,结如羊屎,小便黄短。
诊为热病余邪未清,肺阴胃液两伤,邪少正虚,势将五液干涸,应养胃阴以溉四旁。拟甘寒益胃生津,润肺燥,缓肝急,佐以通络、泄热、润肠之法治之。
处方:银耳10克、冰糖30克(炖)、梨汁半杯(冲服)、竹沥水半杯(冲服),每日1剂。
二诊:上方连服10剂,低热已退,各症逐渐减轻,照上方再给5剂。
三诊:各症已愈,大便渐溏,小便已清,脉细软无力,舌色淡红,白薄苔。照前方去竹沥之滑利,加益气养胃的西洋参10克,5剂而愈。
按
本例属于热邪久羁,肺阴胃汁两伤,邪少正虚的证候。治法用甘寒益气生津,养胃阴以溉四旁,生胃津以润肺燥、缓肝急。方从《温病条辨》中益胃汤化裁而来。
其中加入银耳、梨汁、冰糖等营养丰富、清滋补益之品,既加强了营养,又能起到治疗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