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8日 星期四

他佛系,但多才多藝 邵頌雄


他佛系,但多才多藝 邵頌雄 


第一次見邵頌雄,在去年九月。兩個已婚男人,不太可能有周慕雲、蘇麗珍的故事,但他卻約我到金雀餐廳,很有情調地聊了半個下午。握手告別的時候,移民多年的他突然說:「你很像我以前認識的那種香港人。」

邵頌雄專研佛學,但令他走紅香港文化圈的,是業餘寫的古典音樂書。大學時,他主修機械工程,日後卻任教於人文學系。他文風老成,但長相年青。他修佛,卻擅長煎牛扒;斯文,又不失鬼馬。未見他時,我只知他是個書生;待看見本人後,才發現是個肌肉健碩的書生。邵頌雄是一個估佢唔到的人,永遠比你想像的多一點甚麼。就是那「一點甚麼」定義了邵頌雄,儘管他是那麼的難以定義。

他好像漫不經心,便通曉很多東西。左手寫佛學,右手寫音樂,一出手就是專業之作。雖謙稱沒語言天才,但梵文、藏文已到達能繙譯佛經原典的水平。比較鮮為人知的,是他已潛習術數近三十載,近年亦漸登堂奧。芸芸學問,最擅長的是甚麼呢?邵頌雄不假思索答我:「是烹飪。」到底他是甚麼人?
撰文:馮睎乾
攝影︰謝榮耀

小眾情人
邵頌雄在香港出生,90年代初考會考後,負笈加拿大,在多倫多大學得博士學位,主攻藏傳佛學。此後他在彼邦落地生根,現任多大佛學教授,間中回港探親。去年秋他回來時,香港大學趁機邀他做了一場演講,主題是高深莫測的「從龍樹《中論》二十四品深入了解大乘空觀」。問他反應如何,他說:「最初預計有三四十人。」結果,來了三四百人。報名反應熱烈,場地越改越大,仍擠得水洩不通。

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十年前他完成首部音樂著作《黑白溢彩》,寫鋼琴大師荷洛維玆,黃牧(即古鎮煌)作序,稱之為「最好看的用中文寫的音樂書」。但交給牛津出版社,總編林道群先生看了初稿,卻直言此書雖佳,恐怕難有銷量。沒料到《黑白溢彩》一鳴驚人,而邵頌雄的名字,從此在古典樂評界不脛而走。

其後他磨劍五年,鑽研巴赫《郭德堡變奏曲》,寫成《樂樂之樂》,這次更是好評如潮,李歐梵教授讀後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有人說每個香港文化人書架上,必備邵頌雄兩本音樂書,我不知這江湖傳聞是真是假;但好幾次跟人提起邵頌雄,當我還在擔心對方是否認識他時,人家總是秒回一句:「好鍾意睇佢寫音樂!」邵頌雄搞的玩意很小眾,但總是大受歡迎,為甚麼?

棄理從文
在邵頌雄的少男時代,讀書越叻,出路可能越狹。成績好的人都讀理科,至少家長、老師和同學都這樣想。成績優異的他,隨波逐流,從沒問過自己的心──其實即使問了,當時也肯定沒有答案。到了多倫多後,他順利考上大學,讀工程。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報讀外系的佛教哲學課,遇上學貫中西的教授Leonard Priestley,馬上驚為天人。

教授通曉梵、藏、拉丁、希臘、中文等多國語言,講課天馬行空,可以由孔子談到柏拉圖,從印度佛教說到希臘哲學,令邵頌雄聽得如癡如醉,而劉姥姥進入大觀園後,再也不願走了。下課後他到圖書館啃原典,刨佛經,越看越入迷,幾經掙扎,終於看清人生方向,毅然轉讀佛學。

邵頌雄回憶那段過渡期:「我會考英文拿A,但一讀文科便發現自己英文太屎。有段日子,我更要同時學梵文、藏文和日文,很辛苦。但幸運的是,那年代我可以跟老師單對單學梵文,現在已沒這種事了。」

咁嚟陰我?
坎坷過後有書教,邵頌雄終如願以償,成為佛學學者,在大學有教席。他的著作很專門,繙譯梵文藏文佛經,校定版本,註釋原典。在港大演講,他探討了很多術語概念,指出一般人的誤解:「很多人解釋甚麼是空性,會舉例說:枱面不是枱,枱腳亦不是枱,把枱拆散了便沒有枱,這就是枱的空性。大佬呀,大乘佛法有冇咁簡單?」

一般人對佛法的誤解,他認為源於「標籤化」和「概念化」:「他們只把 『空性』視為標籤,並沒體會那種境界。例如本來有一張凳,現在你加一個標籤,叫『空性的凳』,這樣推論或運用的『空性』,就淪為口頭禪,把佛經高深的教法概念化和矮化了。如果十個有九個都咁講佛法,大家就信以為真。」

我順口問:「以你認識的和尚來說,他們是否懂得佛學?」邵博士立即陰陰嘴笑:「你咁嚟陰我?」他頓了一頓,說香港某高僧講《心經》,第一句已錯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那個『心』,梵文hṛdaya,表示心要、精髓,不解思想。意思是,《心經》是《大般若經》的精華。但那位高僧花了半天講這心字,就是說心很重要,上天堂落地獄都是這個心,以為解作思想,完全錯了。」

密宗神通
邵頌雄修習密宗廿多年,我很好奇,問他有沒有神通這回事。他說:「傳說中的神通,我未見過,也覺得誇大了,但我認為神通是真的。冥想打坐,讓你在營營役役的生活中,有機會跟自己的心交流。我現在每天都會冥想,很多時候沒特定姿勢,只是隨意而為。」我說:「隨意而為?」「對,最初學冥想打坐,當然有些姿勢,但當你慢慢明白那是甚麼一回事,就不會被特定形式束縛。對我來說,神通就是令心靈更敏銳,比如我會感受到你是喜歡我抑或鄙視我,諸如此類。」

我有點意外:「吓,神通就係咁?」他見我不滿意,便講了一個他認為不涉神通的靈異故事:「十多年前回港,有好友剛過身,我因事不能出席喪禮,很過意不去。喪禮前一晚,我夢見這朋友,她剪了一頭短髮,非常短,但我以前認識的她,頭髮很長。夢中她說,來不了也不打緊。醒來後,我覺得是自我安慰,但事後我知道她患癌離世,頭髮都剪短了,的確像我夢中所見。我不知道是巧合,抑或真的看見亡靈。」

「我不認為這是神通,」他總結,「神通,只是令自己的心更敏銳更廣闊,更易理解別人的感受。」



茹素積福
邵頌雄跟母親同住,她將近九十歲,近年得了老人癡呆。他把上課時間壓縮在同一天,其餘日子留在家中,全天候照顧母親。母親和妻兒一日三餐,他都親自下廚,熟能生巧,現在已是廚藝高手。他茹素,家人也一樣嗎?他說:「唔係啦,佢哋都食肉,我成日幫佢哋煎牛扒。」煎牛扒時,會不會悲憫眾生?「唔會喎,我食素都唔係因為修佛,係因為《今夜不設防》。」吓?

一九八九年他還是儍憨憨的十七歲,有晚看亞視深夜清談節目《今夜不設防》,嘉賓說吃素兩年,能為父母積一輩子的福,非常着數,他馬上信了,翌日便開始守戒。這位孝順仔因為看《今夜不設防》,無厘頭吃了兩年素,竟習慣成自然,「覺得幾okay喎」,從此就不再吃肉,也不為甚麼宗教原因。那位改變他一生飲食習慣的嘉賓,到底是誰?邵頌雄再也想不起來,希望有人能夠告知。

我問:「會唔會你其實係睇咗《活色生香》,嘉賓仲係你𠵱家嘅朋友葉漢良呀?」他哈哈大笑。

佛系教授
他寫音樂書,叫《樂樂之樂》,自稱則是「佛系的佛系教授」。「佛系」作形容詞用,有點嘲諷意味,表示以「隨緣」之名,甚麼也不想做。表面上邵頌雄也的確「佛系」,冥想不講姿勢,茹素沒有理由,寫書無心插柳,緣份到了,便甚麼都水到渠成。他說:「我修的那套大圓滿法,去到最後境界,是冇嘢修、冇嘢證、冇嘢好講。我學佛也沒甚麼目的,如果每天你都提醒自己:我要破我、無我,那麼你的自我只會更大。假如我要忘記你,又怎會時時刻刻記住『忘記你』呢?」

邵頌雄搞邊瓣,掂邊瓣,秘訣說穿了也就是兩個字:境界。境界跟智慧是不分的,他說:「佛菩薩講空性,靠的是智慧。知識是積累的,智慧是直觀的。一個有智慧的人,說同一件事一百次,有一百種表達方式;但如果你只是鸚鵡學舌,一百次也只能說同一句話。這是概念和境界的分別。」這樣說來,邵頌雄研佛學,寫音樂,算斗數,煎牛扒……也許都是用不同方式,演繹他體驗到的境界。

要體會佛經「境界」,單靠佛系態度就可以嗎?他說:「我的inspiration很大部份來自音樂。坐禪的確令心靈更加敏銳,但我要很多年才控制到自己的心。音樂對於我,則較易帶出語言概念以外的東西,令我立刻體會到何謂境界。當然,所謂『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要領悟甚麼『緣起性空』,必須在生活中感受。例如幾年前大學內一些人事問題,令我感觸很深。看見那些學者讀了那麼多書,到頭來還要為雞碎咁多嘅錢或名,捲入政治鬥爭,就對我有很大啟發。」

Bigger than me
最高境界既然「冇嘢好講」,不如談談未來計劃。他說:「我的計劃是退休,做我最想做的事。」甚麼事?他的答案很像出自十七歲少男的口:「未諗到。」但他忽然憶起一位老教授躺在醫院病床的情景:「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凝望天花板,說自己正在寫一本書,然後徐徐說了一句,it's bigger than me。他癌症末期,但掛心的不是身體,而是學問。他死後,生前訂購的書仍不斷寄到家中。」有這類好學不倦、境界超脫的老師,自然就有邵頌雄這種多才多藝的徒弟。

根據紫微斗數,天相坐命的人,總是有點因循,不夠特立獨行。邵頌雄正是命坐天相。他雖說自己不求甚麼,但我隱約發現,他終究有深深嚮往的事物,那些事物也離不開他遇到的人,尤其是他敬重的師長。就像他年少時隨主流而讀理科,到了今天,他仍然沒有獨自離隊;只是他的隊友不再主流,而是在浮華和喧囂中靜靜伏案的讀書人。

一般人的佛系,是態度;邵頌雄的佛系,是境界。分別在,前者甚麼也不堅持,後者甚麼也不執着。我想起蘇東坡的詩句:「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邵頌雄博士自然是靜,不是懶。

後記

在家中重聽訪問錄音,內子聽到邵頌雄的聲音時說:「他聲音很溫柔。」我同意,然後她笑說:「溫柔得像有陰謀,令我想起鄭子誠。」我很愕然,求解釋。內子說:「唔係真係話佢有陰謀,只係覺得佢講嘢唔似現代人。佢嗰種溫文爾雅,近年好少見,反而似一個舊香港嘅知識分子。」當我說邵頌雄也形容我像以前的香港人時,內子卻一臉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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