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9日 星期二

超越生死·李连杰寻找李连杰3

超越生死·李连杰寻找李连杰3



第二阶段:二○○四年——二○一○年
从头学起

由于我经常有亚洲的行程,为了交通方便,在二○○四年搬回上海。上师罗贡桑仁波切常来我家传法,在这段时间里,他传授了生起次第的法门。
生起次第是藏传佛教中的进阶禅修,它必须透过精准的观想来静心,了解观想中每个细节来保持纯善的认知,还有必须对自己拥有成佛的潜力有着坚定不移的自信。这不是容易的课程,担任藏中翻译的喇嘛觉得非常吃力,他的语言已经很难传达上师开示中的精妙之处。
罗贡桑仁波切透过翻译对我说:「是时候要帮你找一位懂中文的上师来带领你了。」于是,我的第一位上师、噶举派的罗贡桑仁波切打电话给宁玛派的堪布慈诚罗珠(KhenpoTsutrimodro),请他指导我佛法修行。
慈诚罗珠堪布是四川藏区鼎鼎大名的五明佛学院培养出来的佛学博士,是晋美彭措法王(KhenchenJigmePhuntsok)座下的高徒,通晓中文,在藏地、在汉地皆有众多弟子。堪布接受托付之后,便安排在二○○五年二月到上海传法七天。
我迎请堪布到家里,向堪布报告我的修行历程。从一九九七年开始讲起,细数每一个追随过的上师、每一个接受过的灌顶传法、每一本我读过的佛书,还有我朝圣的经历、闭关的经历,以及我学佛的心得、我的感悟等等。堪布耐心地听完,微笑着说:「很好、很好。」我请示堪布,现在我们该从哪里学起?堪布说:
「从头开始。从四共加行开始。」
一时间,我以为我听错了,以我这些资历,怎么可能要从头学起?我怕堪布没有听懂,于是更详细地自我介绍,一一列举七年来我所受的灌顶,还有读过的上百本书。我描述青海巴麦寺的〈破瓦法〉闭关,还有到纽约参加圣严法师的默照禅十日闭关,强调已反复听过宗萨仁波切讲的《入中论》、《宝性论》、《修心七要》、《金刚经》、《心经》等,还有我到印度与法王噶玛巴有过非常深入的对谈。
堪布一边听,一边说「很好、很好。」但当我问他该从哪里开始学,他总是回答「从最初的四共加行开始。」我不死心,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跟堪布反复地说明,希望证明我足够资深,可以学进阶的佛法。
慈诚罗珠堪布是宁玛派的上师,宁玛派的主要修行体系之一是大圆满,在这个体系中,非常高深的佛学论着《七宝藏》以及《吉美林巴全集》,堪志活佛都已经传授给我了,怎么可能需要从头开始?我费尽唇舌,但堪布反复地跟我说:「如果四共加行修礼不稳固,后面的五加行也就不稳固,这两者修不好,就像地基打不稳,大厦无法盖起来。所以还是需要从头学起。」
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无法说服堪布,五天之后,我正式放弃。心想:「好吧,或许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于是,堪布就从四共加行开始逐步口传讲解。
藏传佛教的每一门修持,不论规模大小,大到可以是以一生来修的法门,小则可以是一篇如诗的祈祷文;以结构而论,都可以分成前中后三个段落,依序称为前行、正行、结行。为了顺利进入该法门,有些修法在进入前行之前,会有一个附加的准备功课,称为加行。四共加行就是属于这一种。它宣说了四个佛法的基本概念「人身难得」、「生死无常」、「业力因果」、「轮回过患」,而说要「修」这些概念,意指需要透彻了解,并且反复思考到成为直觉反应为止。有了这些基本认知,我们才会懂得抓紧时间,行菩断恶,超脱生命的困局。
纪录片《八万四千问》
自从一九九七年学佛开始,到二○○四年,这七年里,我不断地深入探索,确定佛法是我的一生志业。这段时间以来,我走过很多路,遇过很多人,见到许多身边的朋友,陆续萌生我当初学佛的种种疑问,但他们不见得有我这样的时间、心力与机缘去投入寻求解答,所以我很希望将自己的历程与大家分享,这就是我推广佛法的一份初心。
唐代玄奘大师的取经与译经事业,对中国佛教、甚至世界佛教有革命性的影飨,不仅如此,大师将他西行取经的历程写成《大唐西域记》,留下了当时的地理环境与人文风景等珍贵的遗产。如果我能为当代佛法留下传之后世的纪录,我想,电影专长可能是个方法,于是,拍摄当代世界佛教纪录片成为我的愿望。将当代佛教现况保存在影像记录中,就无须以实体空间复制这些精神资产,且能广为流传。二○○三年我到印度拜见噶玛巴时,曾与噶玛巴提出建立「空中寺院」的想法,或许可以藉由这个纪录片计划达成。
我希望用十年的时间圆满这个计划。我将筹办一个非营利的基金会,以网络向大众收集关于佛法的各式问题,像是:为什么要吃素?为什么日本和尚可以结婚?为什么泰国的男人多会经历出家又还俗?同样一个问题在不同传承中是怎么被看待的?
然后征募各领域对佛法有兴趣的专业人士,让我像记者一样,带着大家出发,到世界各地,去所有有佛法传承的地方,去看、去听、去问、去亲身体会,找出众人问题的解答。
这个想法源自于《华严经》中记载的「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善财童子为了求法而参访了五十三位大德,后得个中三昧的故事。我将这个纪录片计旵命名为《八万四千问》。
当我同向太太等几位好友分享这个计划,他们都很支持。不过访问我的记者们则觉得这个想法太过痼狂,因为我的商业电影事业正蓬勃发展,不好好拍电影,反而要花十年去拍佛教纪录片?
我告诉他们,玄奘大师西行逾十六年,只走了一条线,而我们现在有北传(汉传)、藏传、南传三个主要的传承要走,地域范围几乎覆盖了当今人类世界中的所有文明体系,纪录片若拍成,我们如今的疑问、曾经走过的路、所求得的答案,都将成为重要一页纪录。全系列影片也能成为有意学佛者的地图指南,人们对于自己向往的佛法路径,可以按国索骥,一目了然。
二○○四年,我在香港成立了「有缘基金」(ComingTogether),筹募到启动的款项,并开始执行《八万四干问》的纪录片拍摄。可惜的是,当年没有适合的播放平台,纪录片拍了却没有地方播,如此一来,资金运作不流畅,作品也卡在手里无法释出。虽然这个愿望最终并未达成,但是这股行善的动力,也间接催生了后续的「壹基金」,许多善念将在下一个平台如花盛放。
遭遇南亚海啸
二○○四年的圣诞节假期,我们家与向太太一家相约前往马尔代夫(Madives)度假。我们在圣诞节当天从香港出发,经过泰国,于当晚抵达马尔代夫的四季酒店(FourSeasons)。
马尔代夫是印度洋上的岛群,是全球知名的度假胜地,听说因为海平面上升,岛群可能逐渐被淹没,所以想把握机会探访。我们所住的酒店就在珊瑚礁岛上,房屋距离海平面只有一公尺多,与大自然非常亲近。放眼四周,就是白色的沙滩,湛蓝的海水,看着缓慢来去的浪花,远处海天一线、无际无涯,景色十分美丽。
在酒店睡了一宿,隔天吃过早餐,我们便与向太太相约十点在大厅碰面,要去参加水上活动。我的两个女儿一个四岁,一个一岁,换了衣服就想去海边玩水,我与阿姨带着她们先往海边走去。
在海边戏水时,远远看见浪潮,我以为是一般涨潮,还没空细想涨潮时间点,海水已猛然打上沙滩,享受日光浴的旅客赶紧起身,匆匆捡了被打翻的物品往回走。浪再次涌来,水面淹过我的脚背,大女儿还在戏水,我觉得清况不对劲,马上抱起大女儿,让阿姨抱着小女儿,准备回去。
我才转身,又一个大浪,水面淹到了膝盖,放眼望去,四周已成汪洋一片,不见来时的路。我抱着女儿,费力地在水中跨步,走第一步、接着第二步,浪潮益发高涨,这次水深已及腰,我的行动难以控制,才迈开脚要再走一步,海水竟已淹到脖子。
我原先拉着阿姨,让她抱着小女儿,我将大女儿扛在肩上,但这波巨浪袭来,竟然将阿姨与小女儿冲走六七米那么远!所幸我们来海边时,几位酒店工作人员因为想要合影而跟着过来,当阿姨被冲倒走不久,就被工作人员救起。
此刻海水几乎已淹到我的嘴边,再一个浪头过来,我势必灭顶。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观音」
此时距离生死之线,只在这十余公分!
海浪没有继续袭来,情况虽危急,但似乎没有继续恶化。我在完全不明就里与无助的情况下,尽可能避开海水中浮沉的家具与杂物,一点一点地往饭店的房舍移动。
回到大厅,见到所有人都泡在水里,慌张害怕,像极了灾难片现场。酒店正在清点人数,我举报说还没见到我太太,他们便派人划船去找。鸟上的淡水与食物,至少还够三到五天,只要外界知道我们遇难,我们就可以获救。
酒店人员透过安装不久的卫星电话,向加拿大四季酒店总部求援,这才知道整个南亚都遭遇海啸,许多地方同时经历了毁灭性的灾难,伤亡难以估计。
劫后余生,立刻行动
这是我第一次面临如此可怕的天灾。
我经历过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霭,也遇过一九八九年的旧金山大地震,我知道地震来临时要尽快到空旷处避难,但如今在这个珊瑚礁岛上遭遇海啸,浪头扑来,完全没有躲避的地方。
我的太太平安被找到,与我们在大厅重逢。在弥漫海水又凌乱的酒店大厅,我注意到人们开始骚动,原来是大家正在议论可能来袭的第二波海啸,于是我们组织动员,以现有的人力与资源,抵御可能再来的灾难。
大家分头捡拾救生用具与漂浮物,分给小孩、老人与妇女,力壮的男人搬来木制的桌椅板凳集中放置。我们为下一波海啸开始演练,体能好的年轻人站在外圈,然后是体能较弱的人站内圈,老人与小孩集中在中间。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人墙胝挡海啸。
我的小女儿才一岁,我们找到一个充气的小床,我把她轻轻放在里面,再放了一瓶水,也放一些巧克力。我写了字条说这是李连杰的女儿,万一大家冲散了,恳请给予救援。
在场有两百多人,不同的圃籍,不同的人种,不同的语言,但我们有共识,优先照护老人与小孩,大家都愿意配合安排。我看到人性光辉的一面,这是在面对生死时的慈悲。此刻是真正的生死关头、真正的无常,也是真正的考验。我的内心对上师们与佛法充满感激,让我能够坦然地面对。
当有人喊「水来了」,我们就依演练的队形围起来。两个小时前的第一波海啸因为太突然,人们根本来不及害怕;但这两个小时的等待,真的非常煎熬,也更为恐慌无助。所幸最后这一波海水只淹到脚踝,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晚上我们移到比较高的酒店员工宿舍休息。孩子们都睡了,我睡不着,于是开始打坐。
原本我希望六十岁退休后,才专注投入佛法修行与担任志愿者回馈社会,现在我四十一岁,好像还不用这么做;我之前也还在制作《八万四干问》的佛法纪录片来为向往佛法的朋友指路,但如今觉得这些缓不济急,无常说到就到,人的生死如此脆弱,就在呼吸之间。我不能再等了。
在这次的劫难中我获得启发,真实地感受到全体人类就像人体内的细胞,彼此需要、互相合作,才能够完整。人类是一体的,我们的家是地球,每个人多做一点,才会让我们共好,这是我的宗旨。
我想将原先创办的基金会改为「壹基金」,并从二○○五年起开始筹备。具体行动可以是每个人在每个月捐一块钱,以此善款救援灾难事件。我跟向太太说明之后,向太太与我都各自捐出一笔款项,一半捐助这次的海啸,一半作壹基金。
我心中最深处的动机是来自佛法。
佛法告诉我们「众生平等」,这是基于每一个众生都有成佛的潜力而说,而大乘佛法的核心概念是「菩提心」,这就是愿意帮助一切众生成佛的愿心。每个人都有菩提心,每个人都是未来的佛,从现在到成佛,需要许多菩缘的浇灌,才能让菩提种子开花结果。
如何让自己发起菩提心,也激励众生发起菩提心,进而使之茁壮,这就是佛弟子「利他」的责任与义务。此为我做壹基金的根本愿心,就是搭建一个让大家可以发起利他菩提心的平台。在相对的佛法阶段,需张开「慈悲」与「智慧」作为双翼,才能在佛法的航道上,平稳翱翔。
又历生死一瞬
二○○五年初夏,我拍摄电影《霍元甲》。这部电影有非常多武打画面,有些武打动作要在木桩或高台上进行。
一日拍摄,我发生意外,从八尺高的台上跌落。
「嘭」的一声巨响,我的背部着地,摔在地上,惊吓到所有人。
躺在地上迷迷糊糊那一小段时间里,我想到了「无常」。后来,我自己站起身,感受了一下,似乎没有明显的伤,也就不以为意。
进行电影工作的同时,我也持续修行,每年与堪布慈诚罗珠见面两次,报告我的修行状况,请上师给予指导。堪布说,按照我目前的进度,明年可以将五加行告一段落,接下来可以征求老一辈宁玛派的上师,给予大圆满的四灌顶,有了灌顶,才能往下教。
我问堪布可以请哪位大德给予这个灌顶?他推荐四川藏区的阿秋法王。
拍完《霍元甲》之后,我与太太随堪布的安排,前往四川藏区、海拔逾四千公尺的亚青寺,进行一个月的求法之旅。
接待我们的是阿秋法王的弟子阿松仁波切,他待我们很亲切,询问了我的修行状况,也介绍亚青寺的佛法传承。隔天我们拜见阿秋法王,法王安排好三日的功课,让我们各自进行。
禅修三日,再次拜见,法王对我说:「你已看见水中的月亮,但那不是真正的月亮。你再继续禅修,我们三天后再见。」
月亮在大乘佛法中充满象征意涵,它可以指涉我们所求的本来面目。月亮高挂于虚空,它的影子倒映于水面,水中月不是真正的月亮,但能见到水中月,也意味着见到月亮的形体,但还需要明白水中月终究不是真实。
听到法王说我已见到水中月,我非常开心,彷佛修行进境就在不远处。我带着快乐的心情一路往山上跑,一直跑到山顶,席地而坐,俯瞰亚青寺壮观的全貌,我独自坐在那儿几个小时,直到天黑下山用餐。
晚上睡觉时,我开始觉得呼吸不顺,于是起身打坐。起初好一些,然而状况急转直下。我的呼吸变得短促,气原本可以由丹田直上,现在只能从胸口上来,除了呼吸恶化,双腿也开始失去知觉,逐渐地,下半身连便溺都控制不住。呼吸越来越短浅、失去知觉的范围益发扩大,我请太太找来阿松仁波切,晚间十一点,阿松仁波切紧急前来探视。我缺氧得非常难受,但氧气桶在此时居然故障。阿松仁波切判断这是严重的高山反应,必须立刻下山。寺庙的护法喇嘛将我抱上车,由阿松仁波切开车,夜行山路非常危险,我们仍铤而走险。山路颠簸,车速飞快,我听到喇嘛们沿途不断持咒,我的呼吸越来越短,那个当下,失去知觉的范围倘若过了颈部,可能会就此昏迷。
「我是否会就这样死了?」
「我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吗?」
「我现在还有力气修破瓦法吗?」
「我以前修的那些,能保我出轮回吗?」
「若我死在路上,这里一位仁波切、一位喇嘛,会即刻帮我修法吧?」「但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超度我吗?」
「如果我逃过这一劫,要更加努力吧!」
这一路上,我想着、念着。如果顺利活下来,我该过怎样的生活?我也忍不住自嘲,以往总是故作潇洒,出门跟太太道别时,还会开无常的玩笑「我出了门可能会死喔!」回到家又说:「我活着回来了!」而此时,真的命在旦夕,我又要跟身边的太太说些什么呢?
在这个时刻,世间的名利权情帮不了我,一个氧气袋才能支持我到下一站。十元一个的氧气袋,此刻若可得,一百万我也愿意买下手。金钱的价值在生死的面前什么都不是,无常往往就这样发生。
车开了三个多小时,我也煎熬了三个多小时,才降到了海拔三千七百公尺,我的呼吸总算恢复一些。我们在诊所买到氧气袋,阿松仁波切送我到这,我们另雇车辆前往成都。
到达成都,慈诚罗珠堪布来探视,跟我说可能因缘未到,先不求灌顶,继续按照原先的计划修行。回到上海检查,医生判断是几个月前拍摄《霍元甲》时摔伤脏腑,平常没有异状,但只要到高山地区,就可能引发剧烈的高山反应。加上我当时在高山上没有经验,径自跑上山,席地而坐了这么久,寒气从草地窜上身,遂引发了脏腑旧伤。
二○○四年底从南亚海啸幸免,来年拍电影摔伤,随后并发严重的高山症,在三百六十五天里,我经历了三次命悬一线,这些事件是我生命中的重要启发。
再访印度的启示
历经生死交关之后,让我对于求学佛法、跨越生死的渴求越发强烈。既然因为身体因素,暂时无法前往高海拔的藏区,我遂偕太太与几位朋友,二度前往印度求法。
我们先到达兰萨拉的上密院拜见噶玛巴。我向法王噶玛巴说明阔别这些年的修行状况,也谈及近一年内的三次灾难。面对生命危脆,我的内心不断地叩问:「有没有修行速成法?」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矛盾,但这确是我此行印度朝圣的最大动机。
当年为了拜见上师罗贡桑仁波切心中的一地菩萨——泰锡度仁波切,初访印度时,亦前往仁波切驻锡的八蚌寺智能林佛学院(Sherabing);正逢仁波切闭关,无缘得见。本次再访印度,总算有了机会。
见到锡度仁波切,我向仁波切提问「根据经典记载,藏传佛法中的金刚乘修行可以让人今生成佛,或是在短短的几世之内成佛,这该如何达到?」
仁波切回复:「自古至今都有这个说法,但是未必如想象中简单。」他接着说·「假使修行的历程是走一百步之后成佛,这个目标明确,看似容易,如若此人不守戒律,不积极听闻佛法与思考修持,即便他走了一百步,但倒退九十九步,就不可能一生成佛。」
这席话让急于寻求解脱快捷方式的我一时语塞。「如果这么了不起的修行人都说未必能一生成佛,那我们这些俗人要从何努力呢?」我陷入失落的长思。
锡度仁波切还给我们一个印象深刻的教学。仁波切要我们伸出右手大拇指,竭尽所能地观想自己一生至今的痛苦与不堪,将之全部集中在大拇指上。
我们以为这是一个密法的手印,非常努力地照做。接着,仁波切要我们小心地将这个满载痛苦的大拇指,轻轻碰触在右眼。仁波切反复强调,要将所有悲伤的事都观想到,不能有所遗洞。
然后仁波切要我们睁开右眼。「现在,是不是放眼所见都是悲伤与痛苦?」仁波切问。
「将你的右手拇指拿开。现在你是不是发现,世界依旧美好,而你毕生的不幸与痛苦,也就一个拇指的范围?」
「所有痛苦的威受,都是自己放大的,一旦只看痛苦,就无法察觉周遭的美好,其实没有什么不能改变,端看你的心往哪里看。众生的痛苦,往往是因为没有认清『需要』与『想要』,需要的很少,想要的很多,这就成了贪念,也衍生出种种烦恼痛苦。」
此趟拜访锡度仁波切很有收获,我们也领受了弥勒菩萨的灌顶。不过,仁波切所说:「不一定一世成佛」的见解,却也让我心里如同压了一块石头;原先以为不远的目标,如今感觉遥不可及。
我们一行人从北印度山区离开,回到城市,我送走了朋友,继续拜访几位举世闻名的大修行者,诸如:第三十七任直贡法王赤列伦珠(DrikungKyabgonChetsangRinpoche)、第四十一任萨迦法王(The41stGongmaTrichenRinpoche)、第十一世敏珠赤钦法王(H.H.MiningTrichen)与竹旺诺布仁波切(DrubwangKonchokNorbuRinpoche)。我也从直贡法王座前学习噶举传承的大手印(Mahamudra)教法。
当我拜见过几位大师,在返回新德里的路上,锡度仁波切的管家喇嘛来电,关心我的行程是否顺利,并邀请我得空可以到新德里的锡度仁波切居处作客。
我到访时,锡度仁波切正与另一位上师聊得开懐。我们三人坐谈,锡度仁波切彷佛接续日前在智能林的谈话,转头对我说「要说百步成佛,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何尝不是累积九十九步,就差那么一步了呢?」语毕又是一阵大笑。
在智慧林时,仁波切让我觉得一世成就无望,现在又忽然这么说,我热切追求解脱而紧张的心,就这样一收一放,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僵化,还有在相对世界里的那些对与错、是与非、世俗与神圣、成佛与不成佛,等等二元相对的概念,都是束缚自心的绳索。
锡度仁波切用两次不同时空的见面机会,将我自我设限的框架拆解开来。
众生平等,人人公益
全世界七十几亿的人口,就像是七十几亿的人体细胞,各国是各器官内脏,欧洲是肝脏、中国是心脏、非洲是脑等等的,如果五大洲各自为政,一定会发生灾难。
这就像是肝脏如果不工作了,心脏就没有血可以用,心脏如果不工作了,血液就送不上脑袋。所有的器官,没有谁比谁更重要,只有同心协力才能良好地运作。又如四肢末稍,看起来虽然不是重要的脏器,但如果有厉害的病毒从末稍进入身体,放着不管,那也肯定会酿成大祸。
所以我说,全人类是一个整体,地球是一个家园,每一个人都可以出一分力,集合起来去帮助需要帮助的对象。这就是「尽我所能,人人公益」。
壹基金是中国第一个民间发起的公募基金,创办初期,因为法规限制,先在中国红十字会下成立「李连杰壹基金」计划。我本来不愿将名字放上,但彼时考虑到,基金会亟需社会大众的关注,同时压低宣传成本,才做此妥协。我常说「没有李连杰的壹基金,才是真的壹基金。」壹基金的公益形式与作法,在中国是空前的。二○○五到二○○六年的筹备时间,我到很多国家去,向许多学校与基金会学习,参考世界各国的公益组织作法,创办出适合中国的模式,并用尽全力宣传。
我拍第一部电影《少林寺》时,就担任了主角,这么多年的从影生涯,我向来多是受尽优待的那个人;如今投身公益,则必须时时刻刻弯下腰,征募志愿者与资金。我有时揶揄自己「我做公益之后,就成了孙子,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啦!」
我不断地重复壹基金的理念,将志愿者一个一个拉入团队,我也像个公益传道人,为壹基金劝募每个人每个月一块钱的善款。刚开始,有些人不了解,批评我何不捐出自己的电影片酬,反而跟社会大众一块钱一块钱地劝募。
我捐钱助人,善的果报还是会回到我身上,所以我希望邀请大家一起捐钱助人,看起来虽然是布施恩惠给他人,但其实善果最终将回到捐助者自己身上。通俗地讲,就是「今天你帮人,哪天就换人家来帮你了」而且,我个人发一份善心,是传播一颗善的种子,若有一千万人发起一千万份善心,则是传播一千万颗善的种子,当种子发芽之后的影响力无远弗届。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给出去的才是你的,留住的只有保存权罢了。」
壹基金于二○○七年四月十九日正式成立,当时工作人员仅有范娜小姐一人,我们借用电影公司的空间与几张桌椅,草创起来。那两年间,我若有电影作品发表,如《投名状》、《功夫之王》(TheForbiddenKingdom)与《木乃伊3龙帝之墓》(TheMummy:TomboftheDragonEmperor,又译为《神鬼传奇3》)等,只要媒体采访,我一定抓住机会为壹基金广告。二○○八年即将举办北京奥运,我便与国际运动品牌合作,以代言换得企业捐款,诸如此类。为了实践与号召「人人公益」的理念,我投入所有的精神与资源。
二○○七年底,我在广州宣传电影,随后要赶往香港,忽然接获通知,北京有一个企业家年会,可以给我五分钟宣讲。为了这五分钟的机会,我连夜从广州飞往北京,预计讲完后再折返香港。站上讲台,我向在座的企业家们呼吁:「物质与精神要一起关注,就像火车轨道需要平衡一般。倘若我们每个人都为利他付出一点点,那集合起来的力量将成为改变家园的巨大动能。」
宣讲之后,宾客们各自用餐谈笑,此时,一位企业家看着我问「壹基金的理念是不错,但要如何落地?」一时之间我无法具体回复,只说了「专业、透明、可持续」等愿景。这位企业家说:「这样吧,我下周在海南,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可以谈三天,清晰地定义实践的方法。」
我答应了这个邀请,这位企业家正是马云。
汶川大地震救灾
二○○八年一月,我到海南与马云见面,讨论壹基金的落实方向。马云问我,壹基金的定位与执行目标?我回答「自然灾害、环保、医疗与心灵关坏。」这些都是我长期关注旦希望推动的项目。马云听完后,以他的经营管理观点,逐项跟我分析。
马云提到,壹基金是刚成立的非营利组织,旦是尚未独立运作的公募基金,在制度运作上本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初期成果必须可以被公众验收,捐助者与志愿者才能建立信心,组织才能站稳脚步,建立健康的循环。马云也建议「环保与医疗」这两项太笼统,以环保来说,需要考虑政府制度,也需要企业参与方能见效,医疗则过于庞大,例如心脏相关的基金会、肝脏相关的基金会,或是不同疾病的基金会,数以百千计的子项目,短期内难以验收成果。至于「心灵关坏」,就医学角度,如何防治仍是难题。这些都不适合刚成立的壹基金进行。
经过三天讨论,我们把壹基金的主要工作定义为「自然灾害下的紧急人道救援」。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四川发生汶川大地震,这场浩劫撼动半个亚洲。我在新加坡接到电话,马上组织团队处理,并连夜飞回北京,与中国红十字会召开记者会启动紧急救援。隔曰,我请Vincent与另一位伙伴前往汶川灾区,了解当地情况,我则转往上海呼吁大众以各种管道捐助。九月,我带着大量物资从上海飞往成都,转入灾匿。壹基金经过几年的努力,彼时已能顺利征募到临时志愿者,协助搬运大量的物资,进行第一次的大型灾难救援。
过去数年间,我宣传壹基金不遗余力,有些人批评我是为了个人知名度而作。面对这些批评与质疑,我首先想到的是:他们坏着清绪肯定很不好受。我不在乎被骂,但是骂我的那些人,可能因为我满不在乎而更加不满,这样堆栈出来的负面情绪,实在让我为他们担心。
从佛法来讲,我将这一切当作修行与了解自心的过程。得到的称许与讥讽,在公众流传的诋毁与声誉,都是佛教说的世间八法,都是应该放下的东西。如果情绪因此起伏,我就客观地面对情绪,看看是谁在不满?谁在喊冤?这一切努力若是利他,没有我(Ego)的成分,那么种种攻击,就像打向没有靶的子弹,任它飞过就好。
救灾期间,有十几万的年轻人在网络上捐助,一人一块钱,一元一元地迭加,一点一点地汇集,最后竟然累积到七千万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后来,当Vincent拍摄的灾难现场第一线影片流出,社会大众看到第一批志愿者救援组织正协助政府救灾,大家很是震撼。壹基金发放的每一笔物资,都经由第三方会计公司留下透明的纪录,这也让捐款人愿意继续信任壹基金。
纵然推动过程充满辛苦,但在遭遇天灾之时,首次组织民间志愿者,有新的模式可以因应灾变;全民可以用最小的捐款额度,投入自身力量参与。多年来壹基金遭受的质疑与不解,在这一刻,终于获得了认同。
雪中足迹
二○○九年一月三十一日,我在瑞士达沃斯(Davos)参加世界经济论坛(WordEconomicForum,WEF)的颁奖仪式。
因为壹基金的创立与运作利益了许多人,所以WEF特别颁奖给我。在颁奖典礼上,主办单位表示,过去的公益模式,可以分成「比尔盖兹模式」,即是以自己的财力资源发起行动,以及「特里萨修女模式」,即是以宗教的清操作为号召,而李连杰架起了一个新的中间模式,让全民的小额参与汇集成力量。这个奖不是我个人的荣耀一壹基金集合了所有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以及千千万万的捐助者,这个奖实属于壹基金的一家人共有。
Davos是举世闻名的雪围,我望着窗外的银白世界出神,想起二○○三年底在美围纽约山匾的象冈道场。那一次由圣严法师带领的默照禅十日闭关,屋外也是白茫茫一片的雪景。
当年的十日禅修体验很特别,那段时间里,我从期待、焦虑、失望,再经过一段禅修体会,转而放下与自觉。闭关结束后,我走出房子在雪中漫步。护关志愿者们正为了大众的餐食而忙碌。
我望着这个画面,顿时一阵无法遏止的感动涌现。我站在雪地不停地流泪。
佛经里有一则典故,佛陀指出,供养一盏灯可以获传无量功德。以前读到这则故事,似懂非懂,总觉得这只是佛陀的比喻。此刻的我,目睹这群志愿者在雪地里奔走,他们的动机就是护持十日闭关的禅众,他们单纯的愿望与行动,让百余人在此安心修行。若这些禅众有人因此在此生或来世开悟成佛,这位佛又去帮助无量众生,这一切,都有一份志愿者曾经发心,在雪中煮饭的努力,点点滴滴的功德累计,真正难以计算。
这个当下,我真切地感受到佛陀说的法。用心感受到的佛法,远远超越语言可以描述。
圆满当日下午,圣严法师找我谈话,我向法师表达内心的体会「我带着期待而来,经历沮丧而后放弃,也因为放弃,发现自己找错方向。我看见志愿者在雪中工作,触动了我对两千五百多年前佛陀说法的感动,明白了供养一盏灯照亮黑暗,何以会有无量功德。」
在Davos的雪景中,我遥想圣严法师。
两日后的二月三日,我接到May姐来电,得知圣严法师圆寂。
接获消息的当日,我急忙从瑞士安排前往台湾。坻台之后,我在饭店里彻夜无法成眠。二月五日,我上法鼓山为圣严法师送行。
圣严法师圆寂后,法鼓山各地道场开始二十四小时报恩念佛。我向方丈果东法师请问圣严法师的遗愿,果东法师告诉我,圣严法师曾交代弟子以念佛送行。此刻诺大的法鼓山上,从山脚到山顶,从山径到大殿,满是前来顶礼法师的弟子与信众,整山数万的人,只闻庄严的「南无阿弥陀佛」的念佛声,没有哭泣,没有闲谈。
我的心中非常感动,圣严法师圆寂,也仍菩用这个机缘引渡人们念佛。难道法师真想听见念佛的声音?
法师实是为念佛的人种下一颗善缘种子。这颗种子将来发芽茁壮,无论经过多少时间,这个人终至成佛,在他成佛的基石里,有一块是圣严法师的遗愿所成,是师父亲手为他迭一块砖。一个利他的念头,成就了无量功德,道理正是如此。
电影《海洋天堂》与健康危机
北京电影学烷毕业的编剧薛晓路女士,曾在许多志愿者组织服务过,她以亲身的观察与经历编写了《海洋天堂》(OceanHeaven)电影剧本,主题是描述自闭症(Autism)患者与其父亲的亲情故事,电影预计由她本人亲自执导。电影剧本辗转经由《卧虎藏龙》(CrouchingTiger,HiddenDragon)的制片江志强先生拿给我看。据说当时很多人都推掉了这个电影,我便答应了这个戏约。
我一向关注现代人的心理健康议题,我认为物质关坏仅是短暂救急用,心灵的关怀则是持续的。自闭症儿童是家庭的难题,如果孩子的症状比较严重,双亲之一甚至必须全职照顾。《海洋天堂》电影中,主角父亲是个己知罹癌不久人世的单亲爸爸,为了安排好自闭症儿子未来的生活,他在仅剩的数月生命里,付出最大的努力,互动过程真情流露。我知道剧情改编自真实故事,所以格外感动。
长久以来,我养成了尝试将佛法知识运用到生活中的习惯,透过日常与工作,检视自己言行是否一致?理念用说的容易,做的时候是否会挣扎?我从事公益事业,希望实践利他的精神,然而,面对谋生赚钱的电影事业当时我拍一部电影的片酬约是一千万美金,我能否真的放下呢?
做这个决定的过程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商业电影的美金一千万片酬、如此现实的利益就摆在那儿,同样是拍一部片,以金钱价值来说,肯定是去拍报酬高的,也许赚了一千万美金之后,再来转做其他公益事业也很好。如此种种的想法,思来想去,在信仰价值的实践上,也不断自我诘问。
最后,我决定将这部电影看成一个实践利他的机会,决定以人民币一元的片酬,担纲《海洋天堂》剧中的父亲角色。
电影开拍前某一日,我在新加坡的一所大学为推广壹基金演讲。对于这种场合我向来不紧张,就是真诚直白地说出心里话;不知为什么,那天我站在台上却一直发抖。这种情况非常奇怪,我完全无法控制,前所未有。结束演讲后,我前往青岛拍摄,途经香港时与向太太碰面,她看见我瘦太多,坚持要我去做健康检查。
到了青岛,才下飞机,就接到医院的来电。
电话那头说:「李先生,我不知道怎么跟您开口。您的身体状况的确跟以往不一样了,有些数值非常不好,但您先别紧张。」我听到护理师这样的开场,心里一沉,随后请她继续说。
「很可能是癌症。但还需要等检验报告齐全之后,由医生跟您联络。」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惊吓了一下,但随后回神细想,就算是癌症,也还有一两个月可以活吧?够把这部电影拍完了吧?反正我饰演一个癌末的父亲,正好可以真实地感受。
挂上电话,我没有跟其他人透露,一切如常。隔天,医生来电了:「李先生,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您这病不是癌症,可以安心一些,坏消息是这是甲状腺亢进。正因为这样,您才会长期觉得饿,而目让您暴瘦。」
得知了病况,我想着无论如何先拍完电影再开始治疗,于是带病拍戏。当时的我压力极大,主要是因为壹基金有了轮廓,但未来的面貌仍未清晰。
这部电影推出之后,由于不是商业电影,票房反应不好,也不太有人愿意播放这部电影。我在此思考,我一生的电影作品大家都是抢着放,但为了公益所拍的电影在市场上就是这么现实,因为这样的价值很难被大众理解,也很难被大众以行动去认同。我的修行之路也是如此,很难被多数人理解,甚至是必须独行上路。
后来,导演给了我不同角度的回馈。导演告诉我,自从电影上映,她陆续收到三千多位自闭症儿童家长的讯息与电话,希望转达对我的感谢。我很感动,因为不论票房如何,我们至少获得了这三千位家长的认同。在这条孤独的路上,我们仍有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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