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30日 星期一

摩爾人最後的嘆息-5(如何對歐洲人訴說穆斯林的故事?)

如何對歐洲人訴說穆斯林的故事?


前幾天,一位在歐洲居住多年的青年旅行作家向我們報告他最近聽說到的新奇性實驗,其中幾種道具的使用方法不可思議,叫人眼界大開。然後不知怎的,話題忽然沉重,大家開始談起歐洲的移民問題以及宗教衝突。這位作家說:「為什麼穆斯林就是這麼保守,這麼極端?」接下來的討論,我在大陸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自然是對「大愛包容」的「西方白左」的種種譴責。或許是都把我當成他們口中這類「西方白左」的中國代辦,所以他們的語氣不算激烈,真實的想法全都包裹在一連串的問句當中。由於疲倦和厭怠,我沒有太多話要說,腦子裏想起的全是這幾個月叫我深深着迷的「非洲人萊昂」,那個五百年前住在意大利的安達魯斯遺民,以及他筆下的北非伊斯蘭世界。
當年的歐洲人在讀到他的《非洲描述》時,應該能夠發現其中有些段落足可佐證他們對敗德穆斯林的印象。例如非斯、突尼斯和馬拉喀什那些公開的易服癖;蘇非派異端社群中先以藥物和音樂進入迷醉狀態,最後演變成男同群交的「合一儀式」;以及黑色非洲知識中心廷巴克圖集市上的古怪書籍。我們今天還能夠在僥倖逃過極端分子烈火的古代殘存手稿裏面,看到那批書籍的其中一小部分,例如一本叫做《男人如何與女人行房》的性愛指南。大異於當時主宰歐洲的基督信仰(不管是天主教,還是正在興起的新教),伊斯蘭不止允許性快感,甚至非常關注女性的高潮問題。為了強化陽具的勃起狀態,這本書還建議男性應該反復背誦這句可蘭經裏的經文:「阿拉從你的軟弱狀態創造你,從軟弱中創造力量」。
「性開放」、「寬容」、「進步」以及「文明」,我們不能在這幾個字眼之間畫上簡單的等號,然後再草率總結,原來伊斯蘭文明要比基督教文明更加優秀。事實上,「非洲人萊昂」所描述的這些軼事,即便是在當年的北非,也都處在一個灰色狀態,並且遭到不少指責,更不要說是現在了。不過千萬不要搞錯,「非洲人萊昂」以《非洲描述》為核心的這幾部著作,其真正要點並不在於為歐洲讀者提供更多奇聞趣事。後來我們都曉得,要是沒有安達魯斯,沒有得自於穆斯林世界的知識,文藝復興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非洲人萊昂」的寫作正好示範了伊斯蘭知識是怎麼回事,例如引文的使用方法,法學辯論的邏輯標準,以及知識權威的確立方法。
根據當時主流的伊斯蘭傳統,任何學者在提出一套法律上的意見,文學形式的探討,以及關於過去世界的認識時,都應該把自己的看法安放在一條知識傳遞的系譜之中,好說明自己的想法並非無中生有,而是有權威來源的支持,例如自己那備受尊敬的老師,或者某部得到公認的經典。而這些經典和老師的老師(特別是在法學上),究其源頭,則多半可以追溯到可蘭經或者先知。當然不能否定創新的機會,例如要比「非洲人萊昂」早上一百五十年的安達魯斯遺民,北非地區最偉大的思想家,現代社會學的先祖,人口統計學之父,伊本.赫勒敦(Abū Zayd'Abdu r-Rahmān bin Muhammad bin Khaldūn Al-Hadrami),在其劃時代的巨著《歷史緒論》當中,這種以知識傳遞系譜來確認真理標準的方法,就實在支撐不了他所創建的嶄新學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比推論的手段,比如說借用當年主流法學界的推論原則,去推演社會組織以及文明形態的變化。
大概因為預定的讀者是歐洲人(儘管史家納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懷疑他心目中也包含了穆斯林讀者),「非洲人萊昂」在意大利寫的這幾本書,幾乎完全不遵循上述這種要把自己明確安放在知識系譜當中的伊斯蘭傳統,他既不明言傳授給自己這堆信息的老師是誰,也不像伊本.赫勒敦那樣,以類比的方式去間接掛鉤伊斯蘭思想主流。另一方面,他也沒有追隨文藝復興之後開始的歐洲潮流,把自己當成一個獨立的作者(auctor),所以在大多數的情況底下,他都盡量避免使用第一人稱,哪怕他是要明確表達自己的意見。包括英譯本在內,《非洲描述》的所有版本都犯了一個根本錯誤,那就是把他原來手稿當中用以自稱的「el compositore」譯成了第一人稱的「我」。而「el compositore」,其實是他特地選來翻譯阿拉伯文「mu'aliff」這個概念的通俗義大利文名詞,意思就是編集者。在他其他的作品裏面,他還用上了「interpres」(譯者)這個身份來定位自己。總而言之,他把自己的一切意見和判斷,全都收納在第三人稱的表述之下。似乎想要暗示,他既不是一個伊斯蘭知識份子,也不是一個時髦的意大利文化人,而是一個站在一定距離之外的旁觀者,一個謙卑的信息編集。
這種身份設定,非常符合他的書寫。身為教廷的囚犯,新近皈依的天主教徒,向歐洲人描述伊斯蘭世界的時候,他不能不在言辭之中討好他的意大利文讀者,所以比起統一完整的天主教廷法典,他必須寫出令人遺憾的伊斯蘭遜尼派四大法學門派的爭議不斷。每當談到先知穆罕默德,他也不能像一般的穆斯林那樣,總在他的名字之前加上「求主賜福他,並使其平安」定式祝福。但是就像納塔莉.澤蒙.戴維斯所說的,我們完全可以反過來看,正是因為他到了歐洲,用自己剛剛學會的意大利文寫作,所以他總算才擺脫了自己的背景束縛,能夠相對自在,甚至相對客觀地寫出他對伊斯蘭世界的真正看法。更有趣的是,同時他還震撼了歐洲讀者。因為在他筆下,不止非斯、馬拉喀什、廷巴克圖,突尼斯、開羅、大馬士革,以及伊斯坦堡這些國際都會,可能要比包括羅馬在內的一切歐洲城市更加璀璨,更加文明;而且他們所擁有的文學傳統和學術體系也都完全能夠和歐洲人那一套並駕齊驅。這就是一個既是鳥又是魚的作者,用編輯和翻譯的身份隱藏自己,站在兩個世界之外向兩個世界說話;他說的,想必就是真話。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五)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9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
2018/7/22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主角「摩爾人」,在橄欖樹叢當中終於倒下之前,看見了暮光下屹立遠山的阿罕布拉宮:「歐洲的紅色城堡,德里的與阿格拉的城堡的姐妹,互相交織的圖形與秘密智慧,遊樂庭院與泉水花園的宮殿,一種失去了的可能性的紀念碑;它在自己的征服者早就倒下之後,仍然聳立着,就像是一段失去了的但最甜蜜的愛情的訌詞,那延續得超越了失敗的愛情,超越了毀滅,超越了絕望;那被打敗的愛比打敗它的東西更偉大;我們最深刻的需求,我們對同一流動的需求,給疆界畫上界限的需求,丟掉自我邊界的需求」。然後他以為自己就像所有偉大傳說中的主角一樣(有如一個沉睡美人躺在玻璃棺材之中,等待一位王子把她吻醒),閤上了他的眼睛,並且期待:「等我恢復了精神,歡欣鼓舞的時候,已經到了一個更美好的時代」。
更美好的時代?這個世界真的會好嗎?
正如所有受到「摩爾人的最後的嘆息」這個傳說所啟發的作品一樣,魯什迪的《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也是一闋輓歌,吟唱曾經多元甚至雜種的世界。這個故事的主角「摩爾人」有一個非常複雜的家譜,他的父親是印度科欽的猶太人,祖上可能是當年逃離安達魯西亞的難民,據說甚至擁有摩爾人最後王朝繼承者,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的血脈。他的母親是龐大香料貿易家族的繼承人,遠祖可能是當年第一位從歐洲航海到印度的探險家瓦斯科·達伽馬。
「摩爾人」出生在印度獨立之後的第七年,他父母的婚姻則是當年印度天主教徒和猶太教徒的非法結合。那個時期的印度,特別是那個時期的孟買(小說情節的主要場景),擁抱世俗,擁抱多元,相信過社會主義,相信過通俗版本全球化世界的到來。在這樣的時代背景,這個來歷不明,譜系充滿了傳說與空隙的混血家庭,到達了他們歷史上的最高𥧌。「摩爾人」的父親是印度最成功的商人之一,掌控了整座孟買城的秩序;他的母親則是印度最偉大的藝術家,而且魅力非凡,上流社會的漩渦核心。當然,有如任何寶萊塢豪門肥皂劇的劇情,這個家族終於得頹敗瓦解。而其中一個顛覆這座大廈地基的動力,是一股由一個無賴惡棍所主導的新興民粹主義勢力。這股力量期待一個血統更純正的印度,一個「屬於真正印度教徒的印度」,一個在印度教中幾萬名神祇當中獨尊濕婆的印度。
這種劇情,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從當年摩爾人控制的安達魯西亞的陷落,一直到今天的印度、美國、英國、法國、中國、以色列,土耳其、「伊斯蘭國」,甚至是香港,同樣的戲碼從來不曾中斷;曾經備受稱頌的多元與寬容,必然要被純正的統一取代;在街頭上磨練出來的實際與機巧,必然要受到神聖教條的碾壓。《摩爾人的最後嘆息》是魯什迪在《撒旦詩篇》之後的第一部小說,在上一本書替他惹來殺身之禍的處境底下,當年仍然躲在暗處的魯什迪,恐怕是要寫一本頌讚多元和世俗,痛斥各種宗教和意識形態狂熱的作品。用自己的筆去回應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大阿亞圖拉」霍梅尼發出的全球追殺令。
然而,《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並沒有那麼簡單。魯什迪似乎總有一種生怕別人簡化他的擔憂,常常忍不住在自己本來就已經很繁複的敍述裏面製造更多的線索和黑洞,好鼓勵讀者自行衍生出更多解讀的線索。《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所以不算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在於它生硬地被蒙上了好幾層的類比。例如在第一章開頭五頁不到的空間裏,「摩爾人」臨終前逃亡的那段經歷,便被魯什迪以最鮮明不過的提示,比喻作耶穌被釘在十字架前的苦道,馬丁路德在教堂大門頂上的論綱,《失樂園》中光明天使路西法的墮落,《神曲》裏但丁迷路走進的「幽暗森林」;當然,還有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回眺阿罕布拉宮的那一聲嘆息。所以你說他是要諷刺什麼?譴責什麼嗎?他的文本總是可以替反駁提出充份的證據。不過,對於覺得被文學冒犯的人而言,這都只不過是故布迷陣的障眼法罷了。所以這本書在印度曾經禁止出版,就因為印度政府覺得自己被它冒犯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感激這本書留下的重要提醒。那就是所謂的「多元」和「混雜」(一度流行的「後殖民主義」關鍵詞),確實也不是什麼好種。「摩爾人」的家族故事滿是欺詐、亂倫、爭產、強暴,和謀殺。他的父親是個成功商人,但那每一座燦爛奪目的摩天大樓底下,都是裝扮成嬰兒爽身粉的毒品,人口市場上待價而沽的雛妓。「摩爾人」的母親是個成功的藝術家,但那畫出了印度過去與未來的激情作品背後,卻是一個極度自我中心的冷酷靈魂(她的大女兒在生命幾乎走到盡頭的時候,唯一的寄望就是曾經的丈夫浪子回頭;可是這個當媽媽的,竟在這當兒施展魔力來誘惑那個沒出息女婿。不為什麼,只是因為「我忍不住本能」。好比忍不住要螫青蛙的蝎子)。「多元」和「混雜」,原是一對吞食自己子女的父母,能夠讓他們成功的基因,也能夠叫他們自毀。
「摩爾人」本人也是一個怪胎(莫非是混血過多的詛咒?),只在母親的子宮當中呆了四個月,天生身體成長速度驚人,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一副三十多歲的身軀,但心智卻還停留在少年階段;所以最後他才三十幾歲,看起來便已是個七十幾歲的垂死老人。他還左手殘疾,指掌沒有分化,長成一個肉球。所以他性格內向,心靈永遠適應不了肉身所處的世界現實。他那只在畫作裏面表達出對他真愛的母親把他逐出家門,他那嚴肅但又溫和的父親則設計讓他成為殺掉自己事業對手的逃犯。他這充斥了陰謀與暴力的不幸一生,只有一段真正讓他感到自己也能認真活着的愛情。可他愛的那個人,烏瑪,卻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真人。
任何對於「多元」和「混雜」的挑戰,幾乎都離不開一個簡單的問題,那就是你到底是誰?你到底相信什麼?你屬於哪一個宗教?哪一個民族?擁抱多元的人總會感到這類問題的答案沒有那麼簡單,甚或根本不關心這類問題。而所謂的教條主義者,極端民族主義信徒,以及狂熱的基本教義派,對於這類問題卻總是擁有非常堅定的答案。烏瑪可以說是這本書裏多元主義的極端典範,因為她根本誰都不是。最精明的巨富覺得她是一個很有生意頭腦的可造之材,最熱血的左派社會運動家會覺得她是一個非常可信的同志,最虔誠的信徒覺得她有一顆必將獲救的純淨心靈,最放蕩的性愛獵人會覺得她是一個可貴的床上伴侶。她不斷變色,是一面在任何人眼前都能浮現出對方最理想相貌的鏡子,是一卷不斷被重新塗寫,乃至於再也辨察不出原始文字的羊皮書卷。這段愛情,自然也只能悲劇結局。在我看來,《摩爾人的最後嘆息》寫到這一段,其實就已經可以結束了,因為這才是多元主義最可哀的下場;面對世界的右轉,原來它並沒有答案。(完) 

(文章原刊蘋果日報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4(身份的騙徒)

身份的騙徒

「非洲人萊昂」確實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我親眼見證過城市的衰落和帝國的消亡」。在他那個年代,整個地中海世界,恐怕都沒有人擁有過他這樣的經歷,難怪他的《非洲描述》(Della descrittione dell'Africa et delle cose notabili che iui sono)一經出版,就成為當時歐洲文化人的熱門話題。有些學者甚至認為,他筆下一些關於北非穆斯林世界的故事,成了同代法國大作家拉伯雷的素材。至於現代,則有我之前提到的,用法文寫作的黎巴嫩作家阿敏.馬盧夫(Amin Maalouf),他也從這部巨著得到靈感,模仿「非洲人萊昂」本人的口吻,如此想像他對開羅的第一印象:
「當我來到開羅時,我的兒子,它還是幾個世紀以來一個王國瑰麗的首都,哈里發的駐地,而當我離開時,它只不過是一個省的省會。毫無疑問,它再也無法重現往日的輝煌了,真主希望我見證這座城市的沒落,也見證在它沒落之前發生了一系列災難。此時我還在尼羅河上航行着,幻想着充滿冒險的生活和令人高興的戰利品,不幸就這樣不期而至。而我當時還不懂得尊重這個不幸,也沒能讀懂它所帶來的信息。有時候從一個異乎尋常的情景,就能看出災難的端倪,水手們站成一排走到我近前,臉色陰鬱,手掌朝天高舉。長時間的沉默。隨後,最年長的水手嘴裏冒出這樣一個詞:鼠疫」
儘管這是一本現在沒有太多人聽過的書,而且其中很多內容後來也被證明有誤。但是對於我們現在這個正被文化身份和宗教信仰逐漸高漲的衝突所撕裂的世界而言,這本書和它的作者「非洲人萊昂」,就像傳說中的格拉納達以及安達魯斯似的,好像都指向了另外一條道路的存在;又或者至少是一種因為不必立足於本土,所以也就不那麼安穩的處世之道。原籍美國的加拿大史學名家納塔莉.澤蒙.戴維斯(Natalie Zemon Davis)大概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寫成《騙子遊歷記》(Trickster Travels: A Sixteenth-Century Muslim Between Worlds),試圖在檔案的空白處勾勒出「非洲人萊昂」的真正身份。和她以往的作品一樣,這是一本備受讚譽的著作,同時卻也遭到不少常常會發生在她身上的批評和質疑。主要的理由,是她這一回在行文當中竟然比以往還要常用「might have, would have, perhaps」之類的字眼。身為歷史學家,卻不拿證據好好說話,反而要在史料的盡頭發揮最極度的「史學想像力」。年邁八十的納塔莉.澤蒙.戴維斯當然很清楚這個問題,但之所以執意如此,除了是因為她和才去世不久的海登懷特(Hayden White)類似,對於史料和敍述之間的關係,沒有前代學者那麼確定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她總想和歷史對話,在確鑿的證據之外尋找曾經有過的可能,於是能夠提醒讀者,永遠不要太過肯定我們「已知」的過去,更不要依賴這段過去論我們的將來。
《騙子遊歷記》這書名卻很容易誤導讀者,以為納塔莉.澤蒙.戴維斯是想告訴我們,「非洲人萊昂」是那個年代常見的騙徒之一,虛構自己的生平和經歷以博大名。不,這裏所說的「騙子」,指的是一種身份認同上的騙徒。「非洲人萊昂」曾經在著作中講過這麼一個其時流行於阿拉伯世界的故事:有一隻又會飛翔又會游泳的鳥,原本居住在鳥群當中,常常向其他的鳥強調自己是一隻貨真價實的飛鳥,因此雖然長得比較怪異,久而久之也就都被大家接受了。直到有一天,鳥王要向眾鳥徵收人頭稅,所以牠逃到海裏加入魚群,照舊讓大家接受他也是條魚的事實。不過,後來就連魚王也開始要向魚群徵收人頭稅了,他便飛離大海,回到鳥群之中。如此一來,每一回遇到要收稅的時候,他都能夠利用自己古怪的身份條件趁機躲避,永遠不必交稅。納塔莉.澤蒙.戴維斯認為,「非洲人萊昂」就像這隻又是魚又是鳥的怪物一樣,是個身份的騙徒,以表演的詭計和敍述上的沉默去遮蓋自己。
比如說,對着歐洲人的時候,他的名字是「約翰尼斯.列奧.美第奇」(Johannes Leo de Medicis);面對故土的同鄉,他則是「哈桑.伊本穆罕默德.瓦贊.非斯」(al-Hasan ibn Muhammad al-Wazzan al-Fasi)。就像上周我們所說過的,這兩個名字背後的繁複意義,分別都能在歐洲基督教世界和北非伊斯蘭世界裏面得到確定,我們能夠在這裏面讀出他的出生地和階級背景。換句話說,這兩個名字對那兩個世界的人而言,都是有意思的。可是,他本人卻偏好另一個更加古怪的名字「Yuhanna al-Asad al-Gharnati」,意思是「來自格拉納達的約翰萊昂」。首先,這是一個用阿拉伯文拼寫的天主教教名,有點不倫不類。其次,這個名字還點出了他那失落了的出生地,格拉納達(原本住在北非的時候,他的阿拉伯文名字只說明他來自非斯,而非格拉納達)。這是否說明他始終認同格拉納達?那座早已被天主教徒征服了的摩爾人故都,一個曾經多彩燦爛,並且相對寬容的異托邦。
要知道,那個時代的地中海世界並不太平。基督徒和穆斯林固然爭戰不休,而且兩邊都還有內部各自的問題。在歐洲這一面,是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宗急欲重掌權威,和法國以及神聖羅馬帝國兵戎相見,同時他們還要面對如烈火席捲草原一般興起的新教徒勢力。而在穆斯林世界這一邊,則有如日方中的奧斯曼帝國,與北非幾個蘇丹國家和古老的波斯相互計算,各懷鬼胎;更有遜尼派、什葉派以及蘇菲派之間永無寧日的內鬥。活在這樣的時代,你到底是個什麼人?你究竟歸屬哪一邊?這既是個關乎生死的重要問題,也是個可以透過靈活走位以求存的遊戲。不同的信仰,好像楚河漢界,不可逾越。但是為了權勢和實利,基督徒卻也可以串謀穆斯林。「來自格拉納達的約翰萊昂」活在這樣的年代,往來魚鳥二界,既是穆斯林,也是天主教徒;既是北非人,也是歐洲人。外交官的手段是他的生存之道,有距離的學者目光才是他的根本認同。他經歷太多,見過太多,知道真主和上帝要比他的信徒廣大。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四)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7(摩爾人的遠去)

摩爾人的遠去

The Capitulation of Granada by Francisco Pradilla Ortiz, 1882: Muhammad XII surrenders to Ferdinand and Isabella 圖:維基百科
149212日,儘管是在南歐,但是清晨的天氣依然清冷。自從杜甫出生的前一年開始,一直到古騰堡印刷術開始流行,曾經統治西班牙長達八個多世紀的摩爾人最後王朝繼承者,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身着黑色天鵝絨長袍,來到了山城格拉納達城外一小片平地上,身邊是一小隊同樣穿着黑色衣服的侍從家眷。立馬站在他們對面的,則是來自西班牙兩大天主教王國的卡斯提爾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以及阿拉貢國王斐迪南二世,旁邊簇擁一大批趾高氣揚的騎士和步兵。這麼多人擠在這一小塊地方,居然靜默無聲,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身上。這個男人下了馬,走到兩位天主教國王跟前,微微鞠躬,低着頭伸出右手,手上是一把巨大的金色鑰匙。對面那邊來了一位侍者,接過鑰匙,把它遞給斐迪南二世,斐迪南二世再把它轉到伊麗莎白一世女王手上。然後摩爾人的國王說話了:「真主非常愛你,先生。這是把通往天堂的鑰匙,我和它裏面的一切,現在都屬於你了」。
後來,這是一個在歐洲繪畫和舞臺上曾經上演過無數遍的場景,但是它們幾乎都沒有捕捉到當時真正重要的細節。根據當年編年史家的記載,兩位天主教國王,以及他們身邊的騎士,穿的可不是歐洲人想像中的典型服裝,卻是一身織錦短袍,腰間還繫了一種叫做「marlotas」的絲綢寬帶,乃最正宗的摩爾人貴族服飾。為什麼奪取了摩爾人寶冠上最大珍珠的天主教神聖大軍頭領,反而要穿上一襲異教徒的服裝呢?這應該是一種政治表態,要讓終於投降的老對手,以及格拉納達城內的百姓知道,我們和你們其實沒有那麼不同。不止如此,按照習俗,獻城者本來該親吻征服者右手上的戒指,但是斐迪南二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全都拒絕跟從傳統,以免對方遭受更大的侮辱。他們甚至還答應了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從此封閉阿罕布拉宮那有名的「七重天之門」,不再讓任何人從此出入。
這其實不單是一種刻意展現寬大的政治表演,它還顯示出當年西班牙天主教徒面對摩爾人伊斯蘭文化的微妙態度。是的,對手是偽先知的跟隨者,註定要通向毀滅的道路。是的,對方在科技上的發展已經開始落後(尤其是關於軍事的技術)。但是自從800年前,他們就不能不承認,摩爾人是一群更加文明,更加有禮,更加懂得欣賞生命中美好事物的一種人。在歐洲天主教徒中的貴族還在宴席上公然吐痰擤鼻涕的時候,摩爾人就已經習慣在用餐之前,以一盤盛放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洗手。再看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口中的那座「天堂」──阿爾罕布拉宮,歐洲天主教徒何曾見過這麼美輪美奐的宮殿?宮中那座讓歐洲使節傳誦不斷的「獅園」,124根極盡靈巧,柱頭雕飾繁複得讓人眼花繚亂的柱子圍繞着整片方庭,劃出一小片純潔靜謐的神聖空間,方庭中心是12頭石獅子馱起一座噴泉,流水再向四方分別伸展出四條代表「樂園四河」的小渠。要是有這份福氣,在盛夏的下午,坐在柱廊的蔭底,聽着流水晶瑩迴響,看陽光在廊柱之間穿越變幻出無數的形狀,你可能會以為自己見證過了永恆。
早已習慣了摩爾人和猶太人存在的天主教國王,甚至還答應了對手,不強迫城中任何人改宗天主教,不逼他們為奴。當然後來他們毀約,是因為西歐那邊還有很多人不滿,覺得光是徹底趕走了穆斯林統治者還不夠。例如正在威脅天主教的馬丁路德,以及英格蘭最正義最純潔的湯瑪斯摩爾,他們都認為西班牙天主教國王既然自命是上帝在人間的利劍,就不應該容忍轄土之上還有任何異教徒的存在。正要爭取歐洲人的認同,又一心想要協助教宗重振天主教權威的斐迪南二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就不能不跟隨輿論,違背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於是便有了後來的宗教審判,先是要求猶太人和摩爾人放棄自己原來的信仰,皈依天主教,又或者在限期內流放逃亡。許多年之後,他們變本加厲,就連已經改宗,但是仍然保有猶太人和穆斯林姓氏的人,都得抓出來重新再審。有人說西班牙人喜歡吃火腿的風尚,可能就是這段時期培養起來的。因為當年他們會逼人吃豬肉,在可疑人家的門口懸吊火腿,好檢測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放棄了自己原來的信仰。
所以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這一走,就真是永別了。傳說在他離開的那一天,走到最後一處還能眺見家鄉的隘口時,回頭看了格拉納達最後一眼,然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所謂的「摩爾人的最後嘆息」(Ultimo suspiro del Moro)了。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七)

摩爾人最後嘆息-8(魯什迪這個名字)

魯什迪這個名字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Suspiro del Moro)後來成了一個地名。這個地點,你現在還能在地圖上面找到,算是一處小有名氣的景點。而穆斯林西班牙的末代統治者,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於此再次回頭眺望家鄉格拉納達最後一眼,然後重重歎了一口氣的這則傳說,無論是在歐洲,還是在整個伊斯蘭世界裏面,則都是一個吸引無窮想像、飽蘊意涵的象徵。「近代吉他之父」法蘭西斯科·泰雷加(Francisco de Asís Tárrega y Eixea)為此創作名曲《阿罕布拉宮的回憶》,法國超現實主義作家阿拉貢(Louis Aragon)有一部小說叫作《癲狂的艾爾莎》,甚至遊戲《刺客信條》也都受到了它的影響。最近十幾年,它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還掀起了一股小小潮流。先是佛朗哥之後的西班牙開始重新擁抱被刻意遺忘了幾百年的遺產,許多北非穆斯林回到了格拉納達,在路邊的咖啡館擺起水煙攤,恰當裝點出這座當今旅遊產業重鎮的異國氣氛。然後是我們現在大家都熟悉的種種爭辯,是要在進一步的全球化呢?還是積極擁護那備受威脅的民族認同?萬一歐洲的土地上重新豎起了清真寺的圓頂和呼拜塔,那麼歐洲還算是歐洲嗎?有些人主張,歐洲人應該再度驅趕穆斯林移民,就像149212日天主教兩位偉大國王所做的事情一樣。另一邊,則有人佈道,新月旗幟應該重新插在古老城堡上的塔樓,榮耀征服者祖先的傳統。在這兩翼中間,還有一種聲音呢喃(也許是越來越微弱的一種聲音):或許,歐洲從來就不只是屬於某一種信仰的歐洲;或許,寬容與多元仍然是一種值得擁抱的美德;或許,獨斷和霸道根本就不是某一個宗教、某一隻族群的專利。
關於「摩爾人的最後嘆息」,最有名的一部創作,當是薩曼.魯什迪(Salman Rushdie)的《摩爾人的最後嘆息》。這位仍然在躲避暗殺的大作家,之所以要寫下這本其實並不算太過成功的小說,想來或也是命運的巧合。因為他家原本並不姓「魯什迪」,是他那信奉世俗主義的父親改了家族姓氏,因為他特別崇拜中古哲學大家伊本.魯世德(Abu al-Walid Muhammad ibn Ahmad ibn Rushd),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阿威羅伊」(Averroes)。對哲學史和西方思想史不太熟悉的人而言,這可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是我們大多數人一定曾經看過他的肖像,就在拉斐爾那幅著名的《雅典學院》裏頭。畫中左下角有一個抱着一本大書正在寫作的禿頂老者,他是畢達哥拉斯。而在他身後,有一個頭戴白方巾的阿拉伯人,也是這幅畫裏面唯一一個穆斯林,他就是伊本.魯世德了。他甚至還出現在但丁的《神曲》裏面,名在亞里士多德等偉大哲學家的行列,儘管但丁對他們頌揚備至,但可惜這群充滿智慧的先賢來不及認識耶穌,所以只好令人慨歎地長處地獄邊緣地帶。
《雅典學院》是拉斐爾受到教宗委託,原來要懸掛在「宗座宮」(教宗宮邸)的偉大作品,一位不信天主的異教徒,怎麼可能被堂而皇之的畫進這幅畫裏呢?其實這絕非一件離經叛道的怪事,拉菲爾在世的年代,正是文藝復興的最高潮。此前有兩三百年,歐洲文化人幾乎是如饑似渴地想從伊斯蘭世界裏面尋求學問與智慧之道,阿拉伯文在那段時期簡直就是知識的唯一語言,大量的數學、醫學、化學、煉金術、占星術以及天文學著作被翻譯成拉丁文。要找到這些著作,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翻過庇利牛斯山,前去西班牙的安達魯斯地區,當地不止有全歐洲藏書量最豐富的圖書館,每座城市也都有一群飽學之士,以及他們常常光顧的書店。當然,這股熱潮只局限在一小撮知識分子當中,兩大宗教文明對峙的基本格局還是不可動搖的。所以當原本由摩爾人控制的西維爾(Sevilla)在1248年淪陷於天主教軍隊之手的時候,對文化和學術沒有多大興趣,也沒有多大認識的將領,便很順理成章地把大清真寺的尖塔改造成了一座鐘樓。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原來由大數學家賈比爾.伊本.阿菲阿(Jabir Ibn Afiah)設計監建的這座尖塔,同時還是歐洲第一座天文臺。
伊本.魯世德出生在哥多華(Cordoba),可能是歐洲歷史上第一座裝了路燈的城市。他在安達魯斯相對寬容的學術風氣中成長,由於家族的地位崇高,所以自小受到第一流的阿拉伯上流社會教育,廣泛涉獵醫學、法學、神學、哲學,乃至於天文學。身為一個穆斯林,他不得不承認,神學與哲學都是通達真理的道路;但是他卻堅持哲學要比神學更加穩妥。在他備受爭議的眾多觀點當中,最可怕的是他居然認定世界的永恆存在。換句話說,他認為早在神創造天地之前,那個將要被創造的天地,其實就已經以某種形式在那兒了。世界不可能從虛無之中被創造出來,物質和時間都是永恆的,真主幹的事情無非就是讓整個過程開始運轉,並且透過普遍的自然律則去管理這個世界。如果想要弄清楚上蒼的意圖,就該透過哲學和科學去掌握那些自然律。這種觀點,歐洲人本來不應該覺得陌生,因為他的靈感就來自於亞里士多德。但是比起早已忘記了亞里士多德的歐洲人,阿拉伯世界這幾百年間所產生的思想家才算是古希臘智慧的真正傳人。正是伊本.魯世德詳盡周密的註釋重新打開了西方天主教徒的眼界,受他影響甚深的阿奎那甚至尊稱他為「詮釋者」。他對力學和自然律的理解,也影響了後來歐洲科學的進展。他反對從字面意義理解可蘭經以及先知的聖訓,推崇理性的論辯,是巴黎索邦大學哲學家終於打破神學霸權的間接助力。
薩曼.魯什迪的父親改換家族姓氏,便等於否定血脈和地方的身份局限,在印度和那位偉大的摩爾人之間搭起一道虛構的認同譜系。那個摩爾人違背了基督信仰、伊斯蘭和猶太教等三大一神教的根本教義,但又分別在它們中間埋下了內爆的種子。擁有這麼一個自選的姓氏,薩曼.魯什迪似乎是在他寫作生涯之前,就已經獲得了構造自身族譜的自由,出入諸種頑固信條的權力。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八,文章原刊蘋果日報
201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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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爾人的最後嘆息」(Suspiro del Moro)後來成了一個地名。這個地點,你現在還能在地圖上面找到,算是一處小有名氣的景點。而穆斯林西班牙的末代統治者,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於此再次回頭眺望家鄉格拉納達最後一眼,然後重重歎了一口氣的這則傳說,無論是在歐洲,還是在整個伊斯蘭世界裏面,則都是一個吸引無窮想像、飽蘊意涵的象徵。「近代吉他之父」法蘭西斯科·泰雷加(Francisco de Asís Tárrega y Eixea)為此創作名曲《阿罕布拉宮的回憶》,法國超現實主義作家阿拉貢(Louis Aragon)有一部小說叫作《癲狂的艾爾莎》,甚至遊戲《刺客信條》也都受到了它的影響。最近十幾年,它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還掀起了一股小小潮流。先是佛朗哥之後的西班牙開始重新擁抱被刻意遺忘了幾百年的遺產,許多北非穆斯林回到了格拉納達,在路邊的咖啡館擺起水煙攤,恰當裝點出這座當今旅遊產業重鎮的異國氣氛。然後是我們現在大家都熟悉的種種爭辯,是要在進一步的全球化呢?還是積極擁護那備受威脅的民族認同?萬一歐洲的土地上重新豎起了清真寺的圓頂和呼拜塔,那麼歐洲還算是歐洲嗎?有些人主張,歐洲人應該再度驅趕穆斯林移民,就像149212日天主教兩位偉大國王所做的事情一樣。另一邊,則有人佈道,新月旗幟應該重新插在古老城堡上的塔樓,榮耀征服者祖先的傳統。在這兩翼中間,還有一種聲音呢喃(也許是越來越微弱的一種聲音):或許,歐洲從來就不只是屬於某一種信仰的歐洲;或許,寬容與多元仍然是一種值得擁抱的美德;或許,獨斷和霸道根本就不是某一個宗教、某一隻族群的專利。
關於「摩爾人的最後嘆息」,最有名的一部創作,當是薩曼.魯什迪(Salman Rushdie)的《摩爾人的最後嘆息》。這位仍然在躲避暗殺的大作家,之所以要寫下這本其實並不算太過成功的小說,想來或也是命運的巧合。因為他家原本並不姓「魯什迪」,是他那信奉世俗主義的父親改了家族姓氏,因為他特別崇拜中古哲學大家伊本.魯世德(Abu al-Walid Muhammad ibn Ahmad ibn Rushd),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阿威羅伊」(Averroes)。對哲學史和西方思想史不太熟悉的人而言,這可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是我們大多數人一定曾經看過他的肖像,就在拉斐爾那幅著名的《雅典學院》裏頭。畫中左下角有一個抱着一本大書正在寫作的禿頂老者,他是畢達哥拉斯。而在他身後,有一個頭戴白方巾的阿拉伯人,也是這幅畫裏面唯一一個穆斯林,他就是伊本.魯世德了。他甚至還出現在但丁的《神曲》裏面,名在亞里士多德等偉大哲學家的行列,儘管但丁對他們頌揚備至,但可惜這群充滿智慧的先賢來不及認識耶穌,所以只好令人慨歎地長處地獄邊緣地帶。
《雅典學院》是拉斐爾受到教宗委託,原來要懸掛在「宗座宮」(教宗宮邸)的偉大作品,一位不信天主的異教徒,怎麼可能被堂而皇之的畫進這幅畫裏呢?其實這絕非一件離經叛道的怪事,拉菲爾在世的年代,正是文藝復興的最高潮。此前有兩三百年,歐洲文化人幾乎是如饑似渴地想從伊斯蘭世界裏面尋求學問與智慧之道,阿拉伯文在那段時期簡直就是知識的唯一語言,大量的數學、醫學、化學、煉金術、占星術以及天文學著作被翻譯成拉丁文。要找到這些著作,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翻過庇利牛斯山,前去西班牙的安達魯斯地區,當地不止有全歐洲藏書量最豐富的圖書館,每座城市也都有一群飽學之士,以及他們常常光顧的書店。當然,這股熱潮只局限在一小撮知識分子當中,兩大宗教文明對峙的基本格局還是不可動搖的。所以當原本由摩爾人控制的西維爾(Sevilla)在1248年淪陷於天主教軍隊之手的時候,對文化和學術沒有多大興趣,也沒有多大認識的將領,便很順理成章地把大清真寺的尖塔改造成了一座鐘樓。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原來由大數學家賈比爾.伊本.阿菲阿(Jabir Ibn Afiah)設計監建的這座尖塔,同時還是歐洲第一座天文臺。
伊本.魯世德出生在哥多華(Cordoba),可能是歐洲歷史上第一座裝了路燈的城市。他在安達魯斯相對寬容的學術風氣中成長,由於家族的地位崇高,所以自小受到第一流的阿拉伯上流社會教育,廣泛涉獵醫學、法學、神學、哲學,乃至於天文學。身為一個穆斯林,他不得不承認,神學與哲學都是通達真理的道路;但是他卻堅持哲學要比神學更加穩妥。在他備受爭議的眾多觀點當中,最可怕的是他居然認定世界的永恆存在。換句話說,他認為早在神創造天地之前,那個將要被創造的天地,其實就已經以某種形式在那兒了。世界不可能從虛無之中被創造出來,物質和時間都是永恆的,真主幹的事情無非就是讓整個過程開始運轉,並且透過普遍的自然律則去管理這個世界。如果想要弄清楚上蒼的意圖,就該透過哲學和科學去掌握那些自然律。這種觀點,歐洲人本來不應該覺得陌生,因為他的靈感就來自於亞里士多德。但是比起早已忘記了亞里士多德的歐洲人,阿拉伯世界這幾百年間所產生的思想家才算是古希臘智慧的真正傳人。正是伊本.魯世德詳盡周密的註釋重新打開了西方天主教徒的眼界,受他影響甚深的阿奎那甚至尊稱他為「詮釋者」。他對力學和自然律的理解,也影響了後來歐洲科學的進展。他反對從字面意義理解可蘭經以及先知的聖訓,推崇理性的論辯,是巴黎索邦大學哲學家終於打破神學霸權的間接助力。
薩曼.魯什迪的父親改換家族姓氏,便等於否定血脈和地方的身份局限,在印度和那位偉大的摩爾人之間搭起一道虛構的認同譜系。那個摩爾人違背了基督信仰、伊斯蘭和猶太教等三大一神教的根本教義,但又分別在它們中間埋下了內爆的種子。擁有這麼一個自選的姓氏,薩曼.魯什迪似乎是在他寫作生涯之前,就已經獲得了構造自身族譜的自由,出入諸種頑固信條的權力。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八,文章原刊蘋果日報

摩爾人最後嘆息-3(葉慈的亡靈朋友)

葉慈的亡靈朋友
2018/5/13 

University of al Qarawiyyin
愛爾蘭大詩人葉慈和他那個年代一些歐洲文人和知識份子一樣,沉迷於神秘主義,熱衷通靈,不只創辦過一個叫做「都柏林秘術兄弟會」的組織,還領導過以推動塔羅牌和卡巴拉知名的「黃金黎明會」。19146月,葉慈在一次降靈會遇上了一個自稱「非洲人萊昂」的亡靈。此後多年,葉慈都沒有辦法擺脫掉他口中的這「另一個自我」,並且藉着種種外人不能理解的溝通,啟發了他一些最神秘的詩作。有意思的是,葉慈宣稱,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聽過「非洲人萊昂」這個名字。但這實在不太可能,因為「非洲人萊昂」是歐洲歷史上最有名的地理學家之一,他那被譯成多國語言的《非洲描述》(Della descrittione dell'Africa et delle cose notabili che iui sono),影響了文藝復興時代所有歐洲人對於非洲的認識,莎士比亞甚至從這本書得到靈感,才寫下了他的《奧賽羅》。
比這本書更加吸引人的,則是「非洲人萊昂」的生平,因為身為一部全歐洲暢銷書的作者,一個在教宗手下受洗的摩爾人,一個遊歷廣泛的探險家、外交官和學者,關於他生平的可靠資料卻是意外的稀少。在他留下來的著作和手稿當中,讀者甚至會有一種感覺,似乎是他本人要刻意隱瞞和省略自己的過往經歷,並且遮掩自己對很多事情的真實感受。為什麼他要這麼做?我們還得注意,他這一切著作都是用他成年之後才學會的意大利文和拉丁文寫的,而非他的母語。在阿拉伯文和歐洲語言之間,他是否還有很多無法用各種語言去透明傳達,並且不能被這兩大文化所理解的想法呢?難怪曾經有不少作家試圖用自己的想像力去虛構一個自己願意和他對話的「非洲人萊昂」,就好比人們去虛構他的出生地格拉納達,以緩塵世中找不到樂園的悲嘆。葉慈只是這一眾作家的其中之一。
到底誰是「非洲人萊昂」?我們可以先從他的名字入手。其中的線索要是鋪展開來,幾乎就是十五、十六世紀地中海文化史的片段。
「非洲人萊昂」只是當時歐洲人替他取的綽號。他原本是個外交官,受命於摩洛哥非斯王國的蘇丹,出使君士坦丁堡,試圖拉攏當時如日方中的奧圖曼帝國,好收回北非海岸被葡萄牙人霸佔的城鎮。不料回航途中被西班牙海盜綁架,輾轉送到羅馬,當成是送給教廷的禮物。在那個文藝復興的高潮年代,羅馬天主教廷的日子並不太平,一方面要對付在德國興起的馬丁路德等新教勢力,一方面要周旋在神聖羅馬帝國和法國等幾大強權之間,同時還要對付不斷威脅歐洲的奧圖曼帝國。他們發現這個人質很不普通,不但見多識廣,而且非常機靈,正好可以透過他多瞭解一些穆斯林世界的情況。所以雖說是個被關在「聖天使堡」(Castel Sant'Angelo)當中的囚犯,但他得到的待遇不差,應該常常受到很多樞機主教和大學者的召喚,而且還有專人指導他學習意大利語和拉丁文,讓他逐步適應本地生活。不久之後,教廷決定為他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讓他放棄伊斯蘭信仰。皈依天主教之後,他正式的名字就改成了「約翰尼斯.列奧.美第奇」(Johannes Leo de Medicis)。之所以冠上了「美第奇」這麼顯赫的姓氏,是因為跟隨當時的習慣,僕人或者家臣要跟隨主人的姓氏,並且成年的異教徒(例如穆斯林和猶太人)在受洗之後,也得加上授洗神父的姓氏。而主持他洗禮的,正是他後來的主人,出自美第奇家族的教宗列奧十世。成為美第奇家族的一員,當然是個榮耀,畢竟這是當時全歐洲最富有也最有威權的一股勢力,不只出過四任教宗,一連串的托斯卡尼大公,法蘭西王國的王后。而且他們還是文藝復興運動最重要的贊助者,如果沒有他們,達文西和伽利略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成就,今天的羅馬和佛羅倫薩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光榮。但是跟隨這個家族,同時也必定是個詛咒。幾乎就和我們在電視劇裏面看到的一樣,豪門的背後就是陰暗,這個家族的名聲也總是伴隨着腐敗和貪權,替馬丁路德的炮火提供了無數彈藥。
在此之前,「非洲人萊昂」的名字本來叫做「哈桑.伊本穆罕默德.瓦贊.非斯」(al-Hasan ibn Muhammad al-Wazzan al-Fasi),依據這分成三個部分的阿拉伯名字,我們至少可以知道他的爸爸叫做穆罕默德,他的爺爺叫做瓦贊,而且他來自非斯。「瓦贊」(al-Wazzan)這個字的意思是「稱重員」,在北非和伊比利亞的穆斯林國家裏面,這是一種不算高級但又非常重要的職位,負責監督市場上所有貨物交易的公正,度衡繳納給政府的稅糧的重量。按照法律,「稱重員」還可以在他「稱重」的東西中收取合宜的比例,以為收入,而這個「合宜的比例」通常會使得他們十分富有。這種工作是世襲的,「瓦贊」這個名字,便說明了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稱重員」。「非斯」這座在今天吸納無數遊客拜訪的旅遊勝地,自古以來便是摩洛哥地區的重鎮,在「非洲人萊昂」的這年代就擁有十萬居民,當中有不少是像他那樣來自西班牙和葡萄牙等伊比利亞半島地區的流亡難民。這座城市還有一座被金氏世界紀錄認定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學──創辦於公元859年的卡魯因大學,「非洲人萊昂」就曾經在這裏跟隨飽學的老師研修神學、法律,修辭學與詩歌。不過問題是他們家的名字雖然保有「瓦贊」這兩個字,但他們在非斯實際上是做不了稱重員的,因為他們是外來的移民,而非根脈深植的本地人。好在儘管經過離散,他們畢竟有點家底,而且他的舅舅早在伊比利亞徹底被天主教徒征服之前就先來一步,混得相當不錯。所以他不只交得起上學的學費,而且還跟着舅舅走上了出任外交使節跟沙漠商旅頭家的道路。
比如說他去過今天屬於西非馬里共和國的廷巴克圖(Timbuktu),當年是雄霸撒哈拉和尼日爾河流域的桑海帝國的中心都會,黑色非洲歷史上最有名的傳說之城,一切綠洲的母親。「非洲人萊昂」來到這裏的時候,正是它最鼎盛的時期。進城拜會城主,是一段冗長細緻而又盛大豪華的儀式,使臣要跪在地上,臉貼地面,用右手抓起一把土撒在灑在自己的肩膀和頭上,好顯示自己在城主面前的卑微。穿越沙漠,不辭勞苦地來到這裏,當然是為了要做買賣。在這座城市,要比黃金和椰棗更有名也更有流通價值的商品卻是書籍和手稿。十萬人口當中,有四分之一是學生和學者;在沙漠中聳立的壯闊城牆之內,有一百八十多座學術機構和圖書館。就算是巴格達最有名的學者來到這裏,也都可能要為自己的無知而慚愧。市面上販賣的書籍,最遠來自撒馬爾罕,甚至中國;意大利製造的精美大理石紋紙張,則從海路經過開羅或的黎波里,再由駱駝商隊穿越撒哈拉沙漠運抵。抄寫手稿在這裏是一項家族手工業,就有點像香港以前的家庭主婦把塑膠假花帶回家裏面加工一樣。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三)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1(改變世界歷史的年份)

改變世界歷史的年份
2018/6/27 

原作者:梁文道先生

(註:版主一向欣賞梁文道的文章,作者究竟在想説什麼呢?六百年的故事,摩爾人究竟是說誰呢?作者很隱誨,在將來最後一篇的文章中,作者帶出「多元化」的摩爾人,到「摩爾人」的出走,我感到他是指我們這斑「香港人」,在極右與𨍭左的空間中,我已完全感受到事局的轉變,我們香港出現了很多的慈善騙子,而且彷佛是「欽定」的,這才令人心寒,摩爾人的歎息猶如香港人的歎息!我想我沒有猜錯!)

1492 1 2 日,哥倫布跟隨着阿拉貢國王斐迪南二世,以及卡斯提爾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隊伍,踏進了摩爾人在歐洲的最後據點格拉納達的城門,一舉頭,就看見了天主教王國的旗幟早已高懸在阿罕布拉宮的塔樓上。要再多等半年,他才能正式冠上「世界海洋上將」的御賜頭銜,出發尋找前往印度和中國的新航線。後來我們自然曉得,這一年是改變世界歷史的年份。有意思的是,當時的歐洲人也都如此相信,覺得上主必定在這一年顯示了大能。不過他們之所以認為這一年重要,可並不是為了看起來要不是個笨蛋就是個騙徒的哥倫布,而是天主教徒終於能在摩爾人手上成功「收復」了註定屬於他們的所有土地。
所謂「摩爾人」,在今天其實是一個內涵太過廣泛,因而沒有多大實質意義的名詞,它既指中世紀住在伊比利亞半島和歐洲其他地區如西西里島的穆斯林,也包括了撒哈拉沙漠周邊的居民;但它同時竟然也可以用在遠在地球另一端的斯里蘭卡和印度回教徒身上(所以當殖民地建築師在吉隆坡乃至於澳門的公共建築用上了一些帶有莫臥兒味道的裝飾時,他們還會管這種風格叫做「摩爾式風格」)。但是回到中世紀,對於歐洲基督徒而言,它很明顯就是個貶稱,主要指的就是在西地中海世界活躍的異教徒。
也難怪當年歐洲大陸其他地方的人都瞧不起西班牙,這本來就是個山丘起伏的窮鄉僻壤,遠離最熱鬧的東方貿易路線(也就是絲綢之路)。再加上來自北非的「摩爾人」曾經統治大半個伊比利亞半島達七世紀之久,使得這片土地上一大半人口是穆斯林和猶太人,清真寺的呼拜塔要比天主教堂的鐘樓還多,這又怎麼能算是純正的歐洲呢?
根據劍橋大學專研中古西班牙史的歷史學教授 Elizabeth Drayson,在去年出版的專著《The Moor's Last Stand》,那年頭西班牙的「宗教寬容」簡直能叫歐洲訪客反胃。就算沒有去過西班牙,大家說起它也都一定要皺眉頭。即便早已過了祖先那傳說中的黃金年代,宗教和族群之間的對立變得越來越嚴重。天主教王國會把猶太人和穆斯林當成奴隸使喚,摩爾人控制的地方也同樣會把天主教徒當成僕人,離現代意義上的「宗教寬容」遠甚。不過它還是和歐洲大多數地區不一樣,這三種宗教到底都在此活下來了,並且勉強找到公開並存的方法。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卡斯提爾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以及阿拉貢國王斐迪南二世這對夫婦聯手推動的「收復失地」大業,對西班牙天主教徒來說,就變得格外重要了。那是一樁要向歐洲人爭取認同的神聖事業。要知道,曾經一度如烈火燃燒的十字軍運動早就衰敗得不成話了。而四十年前,1453 年,如日方中的奧斯曼帝國更從基督徒手上取得了東羅馬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歐洲天主教徒簡直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好在有西班牙人,憑着先進的作戰方法,以及從敵人那裏學來,但在技術上又更上一層樓的火炮武器,趁着西班牙摩爾人末代王朝內鬥不斷,衰萎凋蔽的時機,他們終於成功逼使敵人獻上了全歐洲最壯麗的城市格拉納達。
這是天主教徒對君士坦丁堡淪陷的最佳回應,也是獻給教宗的最好禮物。收到這個消息之後,西歐各地紛紛舉行盛大的祭典,所有重要的主教座堂都奉獻了隆重的感恩彌撒。一時間,無數的詩歌被譜寫傳頌,廣場則有無數的話劇上演,主角全是西班牙天主教王室的英勇壯舉。西班牙人終於揚眉吐氣,他們的王室也總算成了歐洲的要角,他們甚至開始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在,在世界上承擔了建立神聖帝國的重大任務。於是在哥倫布之後的美洲征服運動當中,征服者的貪婪、狡獪,以及兇狠,全都冠上了榮耀的光環。消滅美洲大陸異教徒的帝國,殖民地的開拓,全是攻克格拉納達的合理延伸。

在當年歌頌西班牙偉大成就的那些英雄史詩裏面,有一個格外重要的人物。那就是伊比利亞半島上最後一個穆斯林統治者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Abu Abdallah Muhammad XII,天主教徒用自己的拼音方法把它讀作 Boabdil),「摩爾人最後嘆息」的主角。

2018年7月25日 星期三

宗萨仁波切翻译2500年前佛陀发愿文 | 藉此善行的力量,愿佛法持久不断地炽燃

宗萨仁波切翻译2500年前佛陀发愿文 | 藉此善行的力量,愿佛法持久不断地炽燃






真正的安宁,是不再卷入头脑的编织、想象、成见,和念头来回的变幻和变化。




今天小编和您分享两则和佛法有关的文字。希望它能像这今天这难得的清凉一天一般,带给您心中一份宁静与清凉。


第一则故事:坐在头脑的岸边

故事来自:《故道白云》(一行禅师 著)

有一个很美的故事。我非常喜爱这个故事。

一天佛陀经过一片森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觉得口很渴。他对自己的大弟子阿难讲,“阿难,你折回去。后面三四里路远的地方,我们有经过一条小溪。你取些水回来——拿着我的乞丐碗。我现在又渴又累。”他已经年迈了。

阿难折回去,但是当他到了小溪旁时,几辆牛车刚刚驶过小溪,他们把溪水弄得浑浊不堪。水底里的树叶也全飘了起来;喝这种水是不可能的——太脏了。阿难空手而归,说,“你得等会儿。我到前面去。我听说前面两三里远的地方有条大河。我到那里取水。”

但是佛陀很坚决。他说,“你折回去,去那条小溪取水。”

阿难无法理解佛陀为何这么坚决,但是如果师父这样说,弟子必须遵从。尽管知道这很荒谬——他必须再走三四里路,他知道那条小溪的水不能喝——他还是去了。

在他去之前,佛陀说,“在水还脏之前不要回来。如果水有些脏,你就在岸边静静的坐着。不要做任何事。不要走进小溪。静静的坐在岸边,观照。水迟早会再次变干净,到了那时候你再盛水回来。”

阿难去了。佛陀是正确的:水已经变得蛮干净了,叶子也没了,泥沙沉淀下去了。但水还不是一干二净,所以他坐在岸边,看着溪水流淌。慢慢的,慢慢的,水变得像水晶一样透彻。他开开心心的回来了。现在他明白了佛陀为何如此坚决。佛陀给了他一个讯息,他悟出了这个讯息。他把水递给佛陀,感谢了他,碰触了他的双脚。

佛陀说,“你在做什么?我应该感谢你,你取了水给我。”

阿难说,“现在我明白了。一开始我很生气;我没有显示出来,但我当时很生气,因为再返回去很荒谬。但是现在我悟出了你的讯息。事实上这是此刻我所需要的。对于我的头脑/心绪来说,也是同样的情形——坐在那条小溪的岸边,我意识到,对于我的头脑/心绪来说,也是同样的情形。如果我跳进小溪里,我会让水再度浑浊。如果我跳进头脑里,就会制造出更多的噪音,更多的问题和麻烦会出现,浮上水面。坐在岸边,我学会了那个法门。”

“现在我也会坐在头脑的岸边,观照/看着它所有的浑浊、问题、落叶、伤痛、创伤、记忆和欲望。我会漠不关心的坐在岸边,等待一切都变清晰的那一刻。”

它会自行发生,因为一旦你坐在你的头脑的岸边,你就不再给予它能量了。这是真正的宁静。宁静是超越的艺术。




第二则:宗萨仁波切翻译2500年前佛陀的发愿文

翻译:宗萨钦哲仁波切
来自:佛陀发愿文

我粗略地翻译了这偈释迦摩尼佛亲自撰写的发愿文,我认为这个发愿非常重要......

—— 宗萨钦哲仁波切

为了利益众生,我在过去世中,忍受苦行,甚至舍弃自己的安乐;藉此善行的力量,愿佛法持久不断地炽燃。


我在过去世中,为了帮助病人而让出自己的食物,为了帮助穷苦的人而送出自己的财产;我舍弃了自己的孩子、丈夫、妻子、财物、大象和车乘,以培养珍贵无价的菩提心;我曾经礼敬并供养诸佛、缘觉、声闻众,我礼敬父母和实语仙人们;为了寻求菩提心的教法,我累劫承受难以言述的苦;藉此善行的力量,愿佛法持久不断地炽燃。


在过去诸多生世,我持守戒律,修持苦行;我修持忍辱,礼敬那些憎恨我的人,原谅那些受其情绪奴役的人;藉此善行的力量,愿佛法持久不断地炽燃。


在过去,我以不动摇的精进和专一无散的决心,致力于解脱众生;我努力勤修不散乱,成就了不可胜数的正定;为了获得智能,我出离徒劳无益的生活,独自在丛林中学习;为了利益他人,我献出自己至为珍爱的血肉、四肢等资具;我将不善的众生引向无量次第的教法,令其成熟,并用善巧方法和智慧,令受制于邪见者获得解脱;藉此善行的力量,愿佛法持久不断地炽燃。


在过去世,我慷慨布施,口说善软之语,并且行为如法,按照众生的根器行事,以此解救他人于烦恼之火,并且摧灭诸恶;藉此善行的力量,愿我的追随者长存于此世间。


过去,我曾令许多众生从邪见之河中解脱,并引导他们向正见而行;藉此善行的力量,愿我的追随者永远获得敬重。

如不管住第六意识,它就会闯祸!该如何调伏呢?

如不管住第六意识,它就会闯祸!该如何调伏呢?

净界法师 


96】对第六意识的调伏应该如何下手? 
好,我们再看下一个问题: 
在修学的过程当中,对第六意识的调伏应该从何种下手? 
其实第六意识的调伏跟引导,每一个宗派不一样。如果是圣道门,当然它往空性引导,往菩提心引导,往出离心引导,但是净土宗的引导它当然引导厌离娑婆欣求极乐了,它不断的教育第六意识,告诉它第六意识娑婆世界是痛苦的,娑婆世界虽然会给你快乐,但是你一定会付出代价。
你要不断的训练,告诉第六意识有这么回事,然后告诉你极乐世界的功德庄严,所以从这个净土宗的引导,它主要是两块,让你放弃娑婆世界,让你欣求极乐世界。
当然净土宗的愿力,往生的愿力,如果跟成佛的愿力结合在一起,那是最好了,为了成佛而往生,这是最好的往生的概念,这种品位最高,对你以后到了极乐世界也最有利,你的因地的种子是最圆满的。 
所以我们这次在唯识学,讲到修观的时候,我们是把往生的愿力、往生的思考,跟成佛的思考做一个结合。
总之,第六意识如果你不教育它,它会闯祸,第六意识,你好好教育它,它会创造无量的功德,看你,而且你的希望也就全部寄托在第六意识了。
第八识它不归你管的,它是业力这一块;第七意识它就是给你做障碍的,它根本就不可能去归你管的;前五识的感受,完全是第八识业力释放出来的,它也不归你管。所以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第六意识。 
你现在有两种选择,你一是放纵第六意识,跟着感觉走,你想干啥就干啥,完全感觉,你想做什么,你现在的感觉想干什么就顺它,那第六意识就坏了。
那么第二种你就是必须教育它了,你先设定一个目标,让第六意识跟着你的目标走,就是你听我的,我的目标是什么,我必须达到这个厌离娑婆,欣求极乐的目标,那你必须要不断的训练它。
当然它会犯错,但是你必须跟它沟通,你要很有耐性,每一次犯错都要告诉它,你这样子做会有什么后果。
第六意识是可以训练的,慢慢慢慢它就听招呼了。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学习道理就是这样,你要有正见、正思惟,佛陀说了很多的法,其实就是让你用来教育第六意识的,就这个目的而已了。 
当然方便有多门,有些人他听这句话很相应,就上去了;有些人他一定要听到另外一句话,他才会喜欢。那你就必须要去 try,你的根基是适合从哪里切入的。
佛陀法门很多,总而言之你在课堂上所听的东西,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你回去用这个道理来教育你的第六意识,叫它听你的,照你的规划走,这个就是修行。 
但是你不能把第六意识给完全停下来,有些人是把第六意识完全无想,这样子第六意识变成原封不动,它就没有改变那!佛陀要你训练第六意识,他可没有叫你把第六意识停下来。
你把第六意识停下来,你就是一滩死水了嘛,死水不藏龙嘛,你怎么改变呢?这非常可惜了,你得到人身这是很大的机会,你把第六意识停下来,错损菩提,丧失一个好机会啊! 
所以你必须要用观照力,去调伏引导第六意识,让它照你的目标走,照你的节奏走。当然你先要有一个目标,要不然第六意识今天这、明天那的,你要有一个目标,你要有个长远目标,然后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一些短期的调伏引导,慢慢照目标走。当然它不可能一次到位,但是你必须很有耐性,法力不可思议,佛陀开的法药不可思议。 
有关这个教育训练第六意识,有没有问题?其实就是从第六意识那个想心所,想这是最关键的,你是怎么想的,五十一个心所,第六意识的想心所最重要。它想错了,那第六意识就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