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8日 星期二

姚洋:我的革命史观

姚洋:我的革命史观

作者:姚洋 

   
  对于中国革命,我曾经写过3篇文章,思考革命对中国现代化所起的作用。
   
  第一篇是《在祖父遗像前》。我小时候被父母送老家江西新干县,老家的堂屋挂着我三祖父的遗像。三祖父是个烈士,江西的烈士太多了,1980年代初我去江西烈士纪念堂参观,那里有一柜子烈士名录,所以县里对烈士的纪念不太重视。对我三爷爷这个先烈的纪念,也只是在自家堂屋里挂一幅像。
   
  祖父很年轻就牺牲了,牺牲时他才21岁,如果是现在的年青人,大学都还没有毕业,他牺牲时中学毕业没几年。这些年祖父的遗像总是萦绕在我的脑子里,让我对中国革命和中国的现代化做一些思考,这些内容我写进了《在祖父遗像前》。
   
  此外我还写过一篇《消失的小镇》,写我二爷爷个人命运的沉浮,以及我们那个小镇的变迁。
   
  我家在“文革”中受到较大冲击,二爷爷本职是在外行医,但他还有几亩地,就请个雇农替他种,解放的时候定的成分是“小土地拥有者”,到文革被重新定为富农。雇农和他的徒弟们造他的反,还占了他家在镇上的房子。二爷爷在镇上的房子是两进两出的大房子,进去先是一个天井,有两个小耳房,天井里有口井,后面是主房和厢房。这是江西农村大户人家的标准配置。
   
  二爷爷被赶回村里老屋,我回到老家时二爷爷还健在,在他72岁那年的冬天,刚过完年,我们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烤火,他躺在椅子上,长叹一声,“唉,我活太久了。”说完这句话他就睡觉了,当夜去世。
   
  那个小镇经历“文革”后,像我二爷爷这样的地方精英完全被抹掉了,文化上精英的成分也被抹掉了。
   
  我老家新干县的发展水平在全国属于中等偏下,但县里还是挺有钱的。不过我们那个村子衰败得很厉害,新农村建设初期也没有顾及我们村子。我回乡给伯母过90岁大寿,县里干部要跟着去,我说这是我的私事,不要他们去,他们非得跟着。这些干部到了我们村子后被震惊了,这个村子竟然这么破败,路是泥巴路,好多倒了好几十年的破房子。因为大家都建新房子,祖传老房子不敢拆。
   
  县里的干部看不下去了,新农村建设一定要有你们村。然后乡里派推土机把破败的房子全部推倒,又重修祠堂,严格说来它不是祠堂,江西话叫haiting(大厅),是过去家族议事的地方。村里只有姚姓一个姓氏,当年是两兄弟在这建了村子,村东是大哥,西边是小弟。祠堂修好之后,请了穿红色超短裙的舞蹈队做表演,唱流行歌,他们把录像寄给我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我说这些妖魔鬼怪是想气死祖宗吗?
   
  我讲这个故事是想说,“文革”把农村残存的不多的精致的东西全摧毁了,连祭祖都变得这样荒唐。
   
  我还写过一篇《回乡三日》,有很大反响,有人说这是当代《闰土》。这篇文章主要写我的伯母,我被送回乡下的时候是和伯父伯母生活在一起,他们没有孩子,我是被他们带大的,伯母现在90多岁了,两年前我给伯母做了90大寿。十几年前一次回乡我把伯母送到养老院,但伯母不习惯,又被送回家里。她在乡下的老屋里生活了一辈子。我们家族的第四代都长大了,她更愿意现在子孙绕膝的日子。
   
  这些文章是压在我心里的命题,我在思考,革命到底意味着什么?特别对于中国农村有什么样的意义。中国农村的进步不是线性的,革命对农村的进步起到了什么作用?
   
  对于中国革命有很多解读,无条件支持革命的想法有其合理的成分。但支持“文革”的人,恐怕是脑子进水了。“文革”,我们有定论,党的文件《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有定论。我写《消失的小镇》就想告诉大家“文革”摧残了、摧毁了人心,摧毁了乡村残存的精英成分。
   
  支持“文革”的人缺少历史的纵深感,对历史没有深入的理解,他们只看到这40年出现的一些阶层分化,譬如我们北大某研究会的那些学生,他们看到了贫富差距等问题,但解决问题不能回到“文革”,不能以那种方式再来一次轮回,“文革”造成什么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革命是现代化的工具

  当然有人彻底否定革命,认为革命根本没有必要,甚至要回到1908年大清的《钦定宪法大纲》。还有人说慈禧颁布《钦定宪法大纲》多么伟大,如果她晚死几年,中国君主立宪就成功了。
   
  这种人也缺乏历史感;清朝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可能。首先清朝很腐败,已经腐败到必须灭亡的地步。溥仪逊位时很小,退位诏书是隆裕太后签字,第二天隆裕太后又上朝去听政,但文武百官没有来朝。她问太监,为什么百官不上朝?太监告诉她,太后,您昨天签的字,大清没了。隆裕太后这才知道自己签的文件意味着什么。
   
  一个朝廷已经腐败到这种程度,它完全没有存在和现代化的可能。其实清朝在生物意义上也没有存在的可能性了,清朝最后几代皇帝,多半是因为近亲结婚,都没有生育能力,清朝不灭亡才怪。
   
  同时,由于清朝是满族统治者,还要面对民族感情,孙中山先生发起革命最初的口号是“驱除鞑虏,复我中华”,用民族情绪来发动革命。如果这是个汉人政权,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一个满人政权,腐败到这种程度,老百姓怎么会继续容忍它存在?
   
  所以辛亥革命不可避免。但是,中国革命的意义在哪里?
   
  有没有一种中间的可能性来解释中国革命?有时候外国人旁观中国革命,反倒看得更清楚一些。费正清在1970年代末写了一本书叫《伟大的中国革命》,他从1840年写起。读了这本书后,才能够理解毛泽东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写的碑文“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之所指。毛泽东比他的同事们都更有历史纵深观,他之所以这样写碑文,是因为他意识到,中国处在从古代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过程中,自己不过是中国现代化的工具。
   
  毛泽东时时刻刻都在反思自己,刚进北京他说“我们要进城赶考”,他在提醒自己“我们要跟帝王不一样”。我读过他的身边工作人员一篇回忆文章:毛泽东在1956年执笔写他最后一篇文章《掀起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写完后已经凌晨4点钟了,他的私人医生陪他去散步,医生跟他说:“毛主席,我们革命都成功了,您也应该好好休息了。”那时候毛泽东60多岁,他脸色一沉:“(革命还要继续)我们有变成封建主义的危险。”这说明他有自我意识,要约束自己,在中国通往现代化的过程中,自己不要变成一个帝王。
   
  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从1840年被迫开始,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没有完成现代化,我们这些人也仍然是中国现代化的工具。所以,我们应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中国革命,中国革命不仅仅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还是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还是1898年的戊戌变法,谭嗣同他们的革命。这些革命都是在完成一件事情:把中国从古代社会推向现代社会。
   
爆发革命的必然性

  或许有人说革命的过程太残酷,但是革命不可避免。要说残酷,古今中外的革命都残酷。英国现代化进程由光荣革命开始,在光荣革命之前战争打了近一个世纪。当时正值北半球变冷,整个欧洲都在饥荒中,那时欧洲出现人吃人现象。中国也正处在改朝换代的酷烈时刻,也是饿殍遍野。
   
  相比欧洲,中国革命的难度更大。中国是一个巨型国家,中华文明没有中断过,从文化的角度来说革命很难,从政治上来说更难。中西方革命的对象一开始都是王权,但欧洲比较幸运,欧洲王室的力量没有中国皇室这么大,欧洲有宗教在制约王权,宗教和革命者联合起来对抗王权,甚至欧洲的革命者干脆打着宗教的旗号发动革命。
   
  信奉天主教的查理一世在位时,天主教和新教爆发冲突,而英国议会里很多有钱的资产阶级信奉新教,宗教联合新兴的资产阶级,把国王给送上了断头台。所以英国革命有主导力量,他们的革命相对中国来讲更容易,但过程也很惨烈,战争几乎持续了一个世纪。
   
  在这点上中国革命没有同盟军,中国本来就没有宗教,民间社会也很弱。中国革命有多重任务,不仅是人的解放,不仅是政治解放,还有思想解放。
   
  中国皇权历史悠久。自从秦始皇时代建立大统一的帝国,中国进入帝国时代,而不是封建社会,封建时代是西周、春秋、战国,马克思对中国封建社会的描述是不正确的。马克思不了解中国,他对东方文化,对中国很不了解,他写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是不尽正确的。帝国的王权相比封建王权更为强大,所以王权对中国的影响根深蒂固。
   
  中华文明到宋代达到了世界农耕文明的顶峰,如果不是全球变冷,我们很可能就突破天花板了,极有可能在1000年前,发生工业革命。那时候,汴京一半的人口在烧煤,当时在技术上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时已经发明了火枪和纺织机,所以出现蒸汽机是大概率事件。但因为气候变冷后,北方游牧民族轮番南侵,摧毁了宋朝的高度文明。
   
  北宋后期和南宋时期,面对天灾和蛮族的入侵,中国文化开始趋于保守,程氏兄弟和朱熹把动荡归咎于人的贪婪,因此不是鼓励反抗外敌,而是把儒家学说推向极致,变成保守的说教。明清中国的停滞,既是蒙元野蛮统治的结果,也是中华文明走向保守的结果。这个影响很深远,直到今天仍然存在;就心智而言,当今中国大多数的百姓恐怕还停留在19世纪。
   
  所以,中国的现代化没有同盟军;我们的现代化一直很艰难,因为旧势力太强大。所以谭嗣同才会说,所有国家的革命都以流血开始,中国的革命还没有流过血,请从我开始。他本来已经逃到外国使馆,又走出来坦然赴死。他就是要用他的死来告诉大家,国家进步是要流血的。
   
如果要假设的话,中国革命唯一的缺憾就是,如果孙中山先生不那么早去世,中国历史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也许我们的革命不会那么惨烈。就因为孙中山先生交班给了错误的人,使得革命过程变得非常惨烈。蒋介石是上海滩流氓出身,到日本读武校后靠愚忠得到了孙中山先生的赏识,但他没有历史眼光。蒋介石靠掌握的军权,把国民党的权力给篡夺了,

姚洋:鼓吹中美脱钩是危险的

姚洋:鼓吹中美脱钩是危险的
作者:姚洋 

  关于中美贸易谈判,最危险的论调就是脱钩论,美国最保守的那部分势力基于自身的认知和利益,希望中美脱钩。国内也有人回应,尤其有些技术领域的`人积极鼓吹中美脱钩,但我们不能不考虑其背后可能有利益诉求,因为脱钩之后国家就会千亿千亿地投入去做技术攻关,但是有些条件不允许的技术攻关,投入很大取得的效果一般,会造成巨大浪费。所以这个话题,需要从多个方面做严肃的公开讨论,不然就会犯错误。

  首先,我们对贸易摩擦要心态平和,贸易摩擦只是正常的国际贸易纠纷,它的严重程度远未达到可以影响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地步。我们不能把贸易摩擦对中国的影响拔得那么高。美国在1980年代跟日本也打过一次贸易摩擦,即便他们是盟友,照样有贸易摩擦。因为美国霸道惯了,只要自己出现问题,他希望别的国家做出调整来适应它,而不是它自己作调整,这是它对待所有国家的通用手段,所以不宜对中美贸易纠纷做出额外解读,中美贸易摩擦也仅仅处于贸易纠纷层面,不能把问题看得太严重。

  第二,中美贸易摩擦中,有一个影响我们判断的关键点,就是美国朝野甚至美国政府不是铁板一块。我们不能把美国对华的每一项政策,都理解为美国遏制中国的宏大严密战略的一部分,但这个判断在国内很有市场。
  第三,一个开放共融的世界体系才是中国实现技术赶超的最佳环境,关起门来搞独立创新有可能搞成,但是代价太大,不是中国的最佳选择。

  下面我具体谈谈中美贸易摩擦的基本背景。
   
  敌视中国的是美国少数派
   
  美国挑起贸易摩擦有几个方面的原因,对此美国人既有共识又有分歧。首先,大部分美国精英认为美国长期以来的对华政策,也就是对华接触政策是失败的。他们所谓的失败,是指中国没有变得越来越像美国,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美国对华和平演变失败了。
  这个看法虽然接近成为他们的共识,但也并非铁板一块。《华盛顿邮报》不久前刊登了100多人的联署信,就是反对将中国视为对手。这些人并非都是中国通,他们不过是对中国比较理性的一批人,他们并不认为美国对华政策失败了。

  美国对华战略发生变化不是从特朗普政府才开始的,美国对华政策的转折点出现在2010年,第一届奥巴马政府时期。其标志是奥巴马推出重返亚太战略,美国那时就已经放弃了所谓的接触政策,变为提防中国。因为金融危机之后中国经济一枝独秀,中国变得越来越自信,对美国人产生了心理挑战,他们觉得看不清中国了,要提防中国,要重返亚太。所以中美关系变化并非特朗普一手促成。

  贸易摩擦的爆发主要推手还是特朗普和他的助手们,包括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美国白宫国家贸易委员会主任纳瓦罗,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即美国巨额贸易赤字是大问题,美国大量企业转移到海外,产业出现空心化这也是大问题。他们的判断有正确的成分,因为一个国家不可能永远巨额赤字下去,这会输光未来。所谓贸易赤字,就是财富的转移,现在欠的债,将来子孙后代还得还。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同时,美国的产业空心化的确也是个问题,好多人没有工作了。

  但是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在经济学家看来是错误的,用增加关税很难解决这个问题。这是美国经济结构形成的问题,美国向高端产业发展,美国经济主要分布在东海岸、西海岸,东海岸是金融、教育,西海岸是高科技产业,中间内陆基本没什么很好的产业。民主党人的票仓都基本集中在东西海岸,中间地带都投共和党。希拉里得票多是因为沿海这些州的人口多,但中间地带的州的数目多,所以特朗普输了选票但赢了州,最后赢了选举。这实际上是美国的空心化造成的,很多人无法得到很好的就业,他们自然会抱怨。

  特朗普认识到了问题,但他开的药方是错的,全世界的人都反对他,既没有把自己的病治好,又把全世界搅乱了。但他相信这一点。

  但是特朗普商人出身,他对于美国对华政策的失败没有概念,他骂前任只说他们把经济搞坏了,纵容中国获得巨额顺差。他对和平演变中国也没有概念。所以,特朗普并非美国真正的强硬派。但强硬派很自然地要借力特朗普。虽然特朗普的注意力经常转移,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关税,从他年轻到现在一直都这么讲,1980年代接受采访他也是这么说的。

  特朗普不在意中国是否在进步,中国的营商环境好不好,是不是给美国企业国民待遇,这不在他的关心范围,纳瓦罗、莱特希泽亦然,他们只要求给予在华美国企业所谓的公平对待。因为中国真的把外商的经营环境都搞好了,给国外企业国民待遇了,那美国企业来中国的就更多了,跟他们的意图完全相反。他们要的是把美国企业都拉回美国。

  中国经济增长速度下降,相应地,美国企业就感觉在华大环境变坏,这样特朗普就特别高兴。他就讲,美国企业还待在中国干什么,赶紧回来吧。
  所以特朗普对中国改革,中国变成什么是没有兴趣的,他的幕僚也没有兴趣,但之所以把这些内容列为谈判重点,只是为了占据道德高地和受到美国企业的压力。按特朗普的想法,直接加关税、让中国买更多的东西就成了,没必要费力去谈其他事。

  之所以加了国民待遇这些谈判内容,是美国企业在起作用。不要小看美国企业和华尔街的能量,他们希望中美不要脱钩,中国的运营环境赶紧改善,实现外企国民待遇。他们在搭贸易摩擦的便车,是他们迫使特朗普政府提出改善外企在华营商环境。

  所以,对美国企业,我们要两方面地看。一方面,在贸易谈判里它是对中国施压的一个源泉,姆努钦代表他们的利益。姆努钦本身就是华尔街出来的,他自然代表企业利益。但他很少谈关税,因为他明白关税没用,所以关税让莱特希泽和纳瓦罗去谈。因此特朗普政府内部的关注点也不一样,我们不能将他们等同视之。另一方面,美国企业是中美之间的黏合剂,没有美国企业,对华为的处置转向不会那么快的回转,这显然跟利益相关的美国企业有很大关系。所以美国企业依然是中美经贸关系的基石,我们要积极争取。

  美国真正的强硬派,是共和党的少数极端保守派和美国的安全部门,即所谓的deep state.后者肩负着美国国家安全的职责,是单独运作的一条线,它们有权力监视总统,总统椭圆形办公室安装有摄像头,总统的一举一动全部被录下来,由它们保存。它们是美国的最后一道锁,美国紧要关头是它们在掌控,而不是总统,但只有美国面临崩溃或者出了天大问题的时候它们才会出来。它们仇视中国,想和中国完全脱钩,但强硬派只是少数。deep state可以做一些事情,但他们不掌握美国日常运作的方向,通常情况下掌握美国的人仍然是民选政府。民主党相对温和,他们关心的问题和共和党不一样,他们更关注中国的人权、环境这些议题,这也是我们可以谈判的问题。

  对于特朗普的阁僚我们也要具体分析,蓬佩奥志在特朗普两任之后的政治前途,他需要特朗普的支持来实现上位,但他有自己的判断,很多时候他只是顺着特朗普,只说不做。彭斯代表共和党保守派,但他是不是骨子里反华很难说。美国政客表面说一套,实际做另外一套,不能听他说什么,就判定他的政治谱系。

  美国只有极少数铁了心要和中国完全脱钩的势力,这个判断一定要清晰。不能因为特朗普通过关税打压中国,就认为美国铁板一块地都要打压中国。这是错误的。美国是个秩序多元的国家,尤其是特朗普政府,内部乱得一塌糊涂,各方意见互相打架,甚至特朗普自己都跟自己打架。我们不能期待这届美国政府有一致性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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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进一步要弄清楚的是,中美是不是必有一战,中美竞争是否是零和博弈?
  中美之间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手,二者的政治制度不一样,而且我们对美国的技术追赶,让美国感到了压力,所以中美不能不说是对手,但是和平竞争是可以实现的。
  苏美相争时,意识形态争端那么强烈,也没有出现热战,维持了几十年的和平。而中美还有大量的经贸往来,连冷战都没有出现,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把中美贸易纠纷想象得那么严重。

  况且中国不是苏联,我们融入了世界供应链,接受了全球通行的贸易规则,接受了现代经济学,(为避讳“普世价值”),中国在过去40年有非常大的改变。另一方面,中国的经济实力远超苏联,苏联在其国力最强盛的时候,GDP也没达到美国的一半,中国现在经济总量是美国的60%,而且我们的增长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从实力对比来看,中美和美苏没有可比性,中美融合也远超美苏。

  美国军方也有表态,最近美军太平洋舰队前司令接受采访表示,中美是竞争关系,但未必是敌人。美国多数人不想和中国成为敌人,如果这两个大国为敌,那个代价太高。

  中美要坚持竞合关系,双方要和平竞争。中美有很多合作机会,美国农产品、天然气、客机需要找到买家,中国也需要这些产品。同时中美之间人文交流频繁,两方面都受益。现在这种信息流是双向的,技术流恐怕也很快要变成双向的,并不仅仅是单向的从美国流向中国,慢慢的反过来流了。BAT、华为是世界一流的公司,它们有些技术超越了美国企业,这种情况下技术流是双向的。技术流不一定是把技术拿到美国去,人员的交流就是一种技术流,这种交流就会造成技术的双向交流。

  此外,在国际舞台,中美有很多合作机会,如WTO、国际反恐、国际援助,甚至在“一带一路”中美也应该合作。

  中国要积极参与和制造多边机制来对冲美国的压力。中国主导的亚投行就做得很好。一开始美国反对,但英国参加之后,欧洲国家都参加了,现在成为由中国发起的多边机制的典范。那么,“一带一路”能不能变成一个多边合作机制?因为一带一路单靠中国推动会涉及很高的成本,而且容易被误解。如果“一带一路”像亚投行一样形成多边机制,尽管一开始可能很多人怀疑,但一旦做起来,怀疑的声音就会小了。

  经济与合作发展组织(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 and Development,简写为OECD)是我们可资参考的多边机制的典范。我去那里开过很多次会。它是1960年代肯尼迪总统倡导设立的。OECD是一个富国俱乐部,不是能发号施令的组织,而是一个知识银行。它创造知识,即所谓的最佳实践,产生了很多在成员国间推行的最佳实践,而后又跨出了成员国影响了全世界。所以OECD一直很有影响力。我们需要建设这样一个相似的组织,因为OECD是富国的俱乐部,南方国家也需要适合自己发展程度的最佳实践。我觉得是需要的。“一带一路”也应该做成这样。当“一带一路”作为一个世界级多边机制组织后,总部可以设在欧洲,就像当年OECD不是设在美国,而是设在巴黎一样。大家一起商量“一带一路”最佳实践是什么,这对中国是有利的。大家都明白这个组织是中国主导的,但因为是个透明的多边机制,没有人会有意见。就像亚投行,难道大家不明白是中国主导的吗?因为那是个多边机制,大家都愿意接受。

再来看WTO。美国人说我们没有履行加入WTO的承诺,这是错误的。中国加入WTO十年的时候,WTO出台了一个报告,说中国是基本上实现了承诺。但是中国有一点要改进,改了之后就可以和美国之外的其它国家合作了。(刚刚重申发展中国家身份)我们加入WTO已经二十年,也高速发展了这么多年,。过去二十年在WTO的框架中,中国是受益最大的国家,中国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承担了越来越多的国际责任,这些责任主要是在援助、维和、反恐等方面。同时,中国的经济体量已经如此之大,

姚洋: 人类不劳动,人的意义何在?


姚洋:人类不劳动,人的意义何在?

作者:姚洋 

  
  612日,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长江学者、博雅特聘教授姚洋出席于成都举行的“兴隆湖畔·新经济发展论坛”,并发表题为“科技与社会进步”的主旨演讲。
   
  姚洋教授以工业革命为线索,探讨了技术进步与社会发展之间的联系,并对技术发展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及如何破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展示了科技进步与社会之间复杂的对立统一关系,引人思考,发人深省。

第四次工业革命:人类的脑力将被替代

  从我们远古时代的农业革命到工业革命,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科技的发展。但是,每次科技的发展都对人类社会的组织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这一次的所谓第四次工业革命,挑战会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人类在过去的200多年间共经历了四次工业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是蒸汽机,我们在农业时代能够利用的力量,仅仅是大自然给我们的力量,但是工业革命使得我们可以利用自己创造的东西来服务于人类,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第二次工业革命是电气化,发生在19世纪的670年代,麦克斯韦发现了电磁学。人类第一次可以控制电,这样使得能源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不像以前,从自然界直接拿来烧,而是转换成了电力,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和社会。百年之后,第三次工业革命,计算机出现了。这种大容量的计算,信息的高速传递,使得人类有了一个飞跃性的发展。那么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虽然标志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人工智能,这代表着人工最终是要被替代的,以前是替代体力,这次要替代脑力,从技术发展来讲,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飞跃。

人类不劳动,人的意义何在?
   
  第一次工业革命、第二工业革命一方面是机器开始替代人力,另一方面也对人类社会结构产生了巨大影响。在农业社会,每一个人既是生产者,又是消费者,也是生产的组织者。中国的农村工业化走得比别的地方好,是因为中国有小农经济。为什么小农经济容易产生农村的工业化呢?因为每一个农民都是一个企业家,这代表着他不光是一个消费者,还是生产者、组织者,这是过去人类的社会组织形式。
   
  突然间机器化大生产之后,人类都被剥离到了工厂里头,就跟机器是一样的,变成了一个螺丝钉。所以大家看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时也会发现,人变成了一个机器,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人的异化”。
   
  第二次工业革命没有改变这个状态,尽管是电气化,但是它是延续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这种机器化大生产的过程。
   
  到了第三次工业革命,是人性部分的回归,计算机是来辅助我们做一些繁琐的计算工作。计算机大规模产生之后,没有替代多少劳动力,反而加强了我们的劳动力,特别是做所谓的高端工种,实际上是提高人的价值,而不是减少。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使得人性重新回归,人变得更加完整。
   
  但是,到了第四次工业革命,就发现我们没有劳动的必要了。这不仅仅说体力劳动没有必要,甚至脑力劳动都没有必要了。也许是34年前,我们还会经常地去银行的柜台办点业务,而今天你去银行的柜台办理业务的时候,会发现那些所谓做柜台服务的人,甚至一些做财务评估的人,都会被替代。那么当人类不劳动的时候,人的意义何在?
   
  马克思所想象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劳动的社会,马克思说共产主义社会是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但是他仍然说人是需要劳动的。人的解放是什么?是你早晨做渔夫,上午做农民,下午做工人,晚上去做一个思想家。而到了今天不需要劳动了,人怎么办?
   
  有些国家现在试行一个基本收入制度,比如说在奥地利(每个月)拿600欧元,如果你有房子的话你基本上可以活下来,但人活着干什么?有人说我们都可以去搞创意,但我们不需要这么多人搞创意。有人提过,从20世纪初有电影以来,能够成功地靠演电影活着的演员不超过20%,多数演艺从业者实际上也不能光靠演电影活下来,我们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搞创意。

技术进步,使得高端工种被替代

  再看就业。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实际上是创造就业。有很多经济学家说,我们不用担心第四次工业革命,它不会替代劳动力,还会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并不是这样。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候,是大规模的农村的劳动力转移到城里,是在创造就业,因为这部分劳动力在农村的时候并没有充分就业,只是在假装就业。他们到了城里之后,才变成充分就业。所以不能说第一次工业革命和第二次工业革命是在替代劳动,而是在创造就业。
   
  到了第三次工业革命的时候,恐怕就打成了平手,计算机没有替代很多的劳动力,而是辅助了劳动力,特别是比较高级的劳动力。
   
  第四次工业革命却是在向高端劳动力代替。我去一个鞋厂的时候,鞋厂老板把我带到工人流水线前,告诉我现在这个工种还需要一个工人,但实际上我只要把机器调一下,这个工人就被替代了。再往上,一些高端的工种,实际上也在逐步被替代。
   
  有一种说法是,你要想就业,就必须获得更多的教育,但实际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发生。举个例子,美国除了加州,还有华盛顿附近有很好的就业外,整个广大的中西部地区是没有多少就业机会的。很多老百姓他即使受了大学的教育,也未必能做成新技术所要求的那个工种。
   
  我们现在在做一个项目叫做“中国2049”。本来我们担心老龄化会影响我们国家的劳动力供给,现在看来其实根本不用担心,因为AI和自动化的采用,在未来的30年里头,根据我们的计算,它可以替代1.8亿的劳动力,这个超过我们劳动力的下降率。

技术发展让经济更加集中

  再看技术和经济的集中。这是美国民主党和共和党候选人的得票结果,蓝颜色是民主党,红颜色是共和党。
   

   
  1960年是民主党获胜。到了1976年,卡特胜了,他主要胜在南方各州,这跟民主党在整个六七十年代关注及支持南方的民权运动是有关系的,所以卡特赢在了南方。
   
  到了1992年,在克林顿的第一个任期时就能明显发现他能赢的州都在西海岸,这是技术最发达、社会最激进的地方,还有新英格兰地区和中部的一些州。
   
  再看08年,奥巴马赢得选举,他仍然占据的是西海岸、东海岸和中部少数州。到了16年,希拉里克林顿虽然败选,但是还是得看她的得票数,实际上超过了特朗普250万选票,但是,她的选票主要集中在东西海岸
   
  从简单的50年美国历史就能看到,美国中部的就业在慢慢流失,而且几乎是永久性的。能够就业的人都到东海岸,西海岸去了。中部的州即使能得到部分就业,其质量也不是很高,而东西海岸都是非常高端的人才,一般的大学教育是根本不可能获得就业机会的。
   
  我们再看一下中国的经济集中情况,这是淘宝卖家的一个分布统计,非常明显的是集中在东部。淘宝提供了一个工具,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卖东西,但是从数据中可以看到,他们其实非常集中在东部。
   
图片来源:现场PPT演示内容
   
  第二个数据是我们国发院下面的数字金融中心发布的数字普惠金融的分布。2011年时还是很明显地集中在东南沿海,这跟阿里巴巴有一些关系。然后到了20152018年,它分布得更广泛一点,但是集中的地区仍然是东部。也就是说新经济,或者说互联网经济的发展,它没有拉平整个中国,而是让中国经济发展更加集中。

发展技术的同时,如何保护人类社会?
   
  最后我们来看技术和社会之间的关系。有人会说我们应该担心机器最后反过来统治人类,但我估计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人类不会愚蠢到让机器来主宰我们自己,因为毕竟是我们来写Code告诉机器做什么。
   
  但是技术可以主宰我们的生活,可以无死角地来监控我们,而且这一点现在已经开始发生。
   
那么这为什么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