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之上的自由與憂愁

上星期以電視劇《繼承之戰》（Succession）為例，解釋為何我們愛看富人生活、嚮往權貴風采。我們之所以在金錢和權力的陰影下如癡如醉，根據亞當史密在《道德情操論》中的分析，這不只是羨慕和妒忌，而是有其更深層的人性根源：美好華麗的生活，萬變不離其宗，縱使我們未能享受，總可以透過幻想代入而感到其中的快樂，但貧困艱難的處境，各適其適如無底深潭，我們就難以想像，產生不出共感了。

是以我們跟社會最上層感覺特別「親近」，關心他們的一言一行，對最下層的則只有漠視甚至憎恨，以眼不見為乾淨。

社會穩定換來道德敗壞

人望高處，既是努力工作貢獻經濟的動力，也是階級分明和社會穩定（the distinction of ranks and the order of society）的基礎。我們崇拜最上層，才不會以下犯上，才不會亂說亂動，只懂得盼望高高在上的權貴可以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不過，崇拜金錢和權力是有其代價的。潛移默化之下，我們對富貧貴賤的好壞判斷，或會蓋過對善惡智愚的道德追求，亞當史密稱之為道德情操敗壞重要而普遍的原因（the great and most universal cause of the corruption of our moral sentiments）。

為什麼要講仁義道德？為什麼要做好人？踐踏利用身邊人「上位」，不是更有利自己嗎？朋友親人通通也應視為工具，有利用價值才待他們好，豈不是更划算？追求高尚人格？「搵自己笨」而已！當做好事得不到幾個人讚許，當賺大錢得到眾人敬仰，我們也許都問過這些問題，甚至付諸行動，像《繼承之戰》中的幾個角色，放棄所有道德規範，全心全意為自己謀取最大利益。

我們為什麼都不這樣做？亞當史密的答案，是對於社會上大部分人來說，遵從道德和不擇手段，結果大致一樣（In the middling and inferior stations of life, the road to virtue and that to fortune, to such fortune, at least, as men in such stations can reasonably expect to acquire, are, happily in most cases, very nearly the same）。老實做人，循規蹈矩，一般人已經可以爭取到不錯的生活，拋開道德往往得不償失。再者，平民百姓受法律規限，稍越雷池半步就會受到制裁，言行要格外小心，不得不做一個誠實和善的良好公民。把亞當史密的話說得再赤裸一點，就是一般人涉及的金錢和權力實在太微不足道，從成本效益的角度看，根本不值得模仿《繼承之戰》的行為模式。

不受道德拘束的代價

在眾人之上的，就沒有那麼多限制，可以自由地巧取豪奪了。一方面，大眾對他們特別仁慈，就算犯下有違道德的過錯，只要華麗地舉手投足，只要瀟灑地解釋掩飾，很容易就會得到大眾輿論的原諒；另一方面，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只是理想，就如《繼承之戰》所描寫，再邪惡的罪行都可透過政治交易和威脅一筆勾銷，只要出價夠高總可度身訂造地改寫遊戲規則。

掌握權力的社會上層，參與的是一場毫無保留的爭奪戰，欺騙說謊是等閒，刺殺叛亂也非罕見（They often endeavour, therefore, not only by fraud and falsehood, the ordinary and vulgar arts of intrigue and cabal; but sometimes by the perpetration of the most enormous crimes, by murder and assassination, by rebellion and civil war, to supplant and destroy those who oppose or stand in the way of their greatness）。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皆因at stake的是非一般規模的金錢和權力，再卑劣的手段都值得使出來。

大家是否還記得經典電視劇《白官群英》？劇中最脫離現實之處，就是主角個個位高權重，但都有菩薩一樣的善良心腸，都有一股不問回報的無私精神。試問這樣一班難得一見的好人義人，怎可以成功攀上政治官僚階梯的最高層？

只是世上沒有免費午餐。就算在這場殘酷的戰爭中取得勝利，高高在上者還是要面對各種真實和想像的心理壓力。《繼承之戰》中的各個角色，雖有花不盡的金錢，雖有呼風喚雨的權力，但沒有一個能夠心安理得，只有沒完沒了的夢魘（He remembers himself what he has done, and that remembrance tells him that other people must likewise remember it）。既擔心自己擁有的給強搶盜取，亦要想辦法先下手為強以攻代守，既為別人不經意的一句說話費煞思量，亦害怕過去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浮上水面。

《繼承之戰》的那個世界，雖離我們太遠，但非完全陌生，我們因此可以代入其中，觀賞道德淪亡的諸神鬥爭。換着角色都是窮困潦倒的低下階層，敍事手法就要為之更改，須加入大量滑稽荒誕元素，增添男歡女愛的老土劇情，才能吸引好高騖遠的觀眾，用好奇的眼光俯視社會低下層。

香港亞太研究所經濟研究中心成員/美國維珍尼亞理工大學經濟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