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3日 星期一

在印度遇見馬哈希:內容試讀

南印聖山上拉瑪那.馬哈希修道場

根據古老的說法,一個人的雙眼可以透露他的靈魂,但眼前這位馬哈希卻讓我質疑這說法,實在令人困惑。

時間以一種說不出的緩慢流逝著,大廳牆上的時鐘好不容易滑過了半個小時,然後再慢慢過了第一個小時,廳中仍然沒有一個人有任何動靜,更沒有人敢說半句話,慢慢地我的視線變得專注集中,除了那張長椅上沈靜的身影之外,完全忘了其他事物的存在。我供獻的水果擺在他面前一張雕刻小桌上,但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

我的嚮導事先並沒有提醒我他的導師會像那位禁語智者般以沈默接見我,這完全漠視訪客的特殊接待方式對我來說實在太突兀了,任何歐洲人在心裡都會產生一個念頭:「這人是不是想在他的門徒面前裝模作樣?」在我腦子裡也叨念過一、兩次,但我馬上就排除了這想法,因為很確定的,他正處於一種出神狀態,雖然我的嚮導並沒有事先告知我他的導師習於沉浸在這種狀態裡。過不久,我的腦子裡又縈繞著另一個念頭:「從這奇妙的靜心狀態中能獲得的不過是毫無意義的空虛吧?」這疑惑纏著我很長一段時間,最後終於放下,因為我完全得不到答案。

眼前這個人莫名的吸引著我的注意力,就像鐵屑完全被磁鐵吸住一般,我完全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轉開,初來乍到的那些困惑、被忽略而產生的種種張惶失措與困窘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充滿魅力的靜心狀態開始攫住我。不過,直到第二個鐘頭我才察覺一種寧靜、毫無抗拒的變化開始在我心裡產生,我的疑問,那些在火車上精心準備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慢慢放下了,現在似乎要不要提問都顯得不重要了,而那些一直以來糾纏我的疑惑能不能解決也顯得無關緊要,我只知道一條寂靜的大河穿流過我身邊,一種巨大的平靜穿透著我抵達生命深處,我那飽受思想折磨的腦子現在終於可以稍稍歇息,我經常在心裡質問自己的那些問題,現在看來顯得多麼微不足道啊!而那些逝去的日子裡所獲得的成長又是多麼稀微!突然間,我看清了一件事:頭腦為自己創造了種種問題,然後又拚命想要去解答。對於像我這樣一向崇尚知性、智力為最高價值的人來說,這領悟實在很新奇。

「這個人,這位偉大的導師,是不是正散發一股靈性的平靜力量,就像花朵散發香氣一般?」

雖然我並不覺得自己的智慧足以明瞭關於靈性的種種,但至少我對人事物還是很敏感的,當我感到自己內心這股平靜來自於外在,其實就是對馬哈希獨特的氣質產生了感應。我不禁這麼想:也許人的靈魂可以產生波動,像是一種未知的電流,將一股寧靜灌注到騷動不安的靈魂中,而此刻那寧靜之流正是來自於馬哈希。然而,他從頭到尾都維持著全然的冷淡、似乎全然無視我的存在。

接著,一股騷動打破了沈默,某個人靠近來、在我耳邊輕聲說:
「你沒有任何問題想問馬哈希嗎?」

也許是我那位嚮導失去了耐性,但更有可能是他認為我這個歐洲人已經達到忍耐的極限了才這麼問。唉呀!這好管閒事的朋友啊,的確,我來到這兒是為了請教你的導師一些問題,但現在……我處在一個與整個世界、與我自己和諧相處的狀態中,何必讓腦子去想什麼問題呢?我的靈魂像艘小船正要起碇出航,眼前有一片美麗的汪洋要穿越、就要開始一趟偉大的歷險,偏偏你又將我拉回那世俗擾攘的港口!無奈咒語已破解,這來的不是時候的干擾像個訊號,讓每個人從地板上站起來,開始繞著大廳走動,聲響傳入我耳裡,接著奇蹟中的奇蹟發生了!馬哈希那深棕色的雙眼眨了一兩下,接著頭轉動了,臉慢慢地、慢慢地轉過來、微微朝下傾斜,最後將我納入他視線的範圍,那聖人的凝視,現在首次落在我身上,很明顯的,他已經從深度靜心中回神過來。

那位干擾者誤認為我沒有回應是因為沒聽見,於是他再一次提高聲調確認一遍,但即便馬哈希沒有明說,我在他那閃爍著光澤、溫和望著我的眼神中讀到另一個訊息:
「你和這裡的所有人都經歷了那深刻的平靜,現在應該不可能再被那些令人發狂的問題困擾了吧?」

的確,那寧靜征服了我,我轉身對那嚮導說:
「不,現在我沒有任何想問的問題,改天再說吧。」


不斷追索:「我」是誰?

「瑜伽行者說,如果一個人想要得到真理,必須拋下俗事,退隱到偏遠的叢林或深山中,但這在西方實在不可能實現,我們的生活形態太不同了,您同意瑜伽行者的說法嗎?」
馬哈希轉向旁邊一位表情謙恭的婆羅門門徒,讓這門徒將他的回答翻譯給我。
「要放棄的是那躁動不安的生活,如果你每天可以靜心一、兩個小時,還是可以照常生活,如果你靜心的要領正確,那麼在你工作的時候心性之流還是會繼續流動,最後,你在靜心時所遵循的方針,也會在你行動的時候呈現,就像是一個概念以兩種不同的方式表達。」
「這麼做的結果會是什麼呢?」
「如果你可以持續,慢慢地會發現你對待人、事、物的態度會改變,而你的行動也自然而然地遵循著靜心的模式。」
「那麼你並不同意瑜伽行者們的說法囉?」我試著讓他更仔細地說明。
馬哈希回避直接的回答。
「一個人該放棄的是他的私慾,那才是讓他受限於這個世界的原因。真正的棄俗出世應該是放下那個虛假的自己。」
「但如果過著一般入世的忙碌生活,怎麼可能保持無私?」
「工作與智慧並不互相衝突。」
「你是說一個人可以繼續平常慣有的活動,例如他的工作,同時獲得開悟?」
「有何不可?但是在那狀況下,負責運作一切的已經不是那舊有的人格,那時一個人的意識會漸漸轉化、回歸中心,最後成為自我背後的『那個』。」
「但一個人一旦開始工作,他將沒有太多時間靜心。」
馬哈希對於我提出的難題似乎顯得很平靜。
「只有靈性上的初學者才需要刻意安排一段時間來作靜心,」他回答,「一個進階的修行者,無論是否正在工作,都可以隨時享受靜心的喜悅,就好像他的手在社會中勞動,而他的頭卻保持著冷淨與孤獨。」
「你應該要問自己這個問題:『我』是誰?不斷思索這個問題最後會引導你超越頭腦,發現你內在所擁有的某樣東西,當你解開了這偉大的問題,其他煩惱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
「你所說的那個自我到底是什麼呢?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在人的內在一定有另一個我。」
他的嘴唇彎成一個微笑的弧形。
「一個人可能擁有兩個身分、兩個自我嗎?」他回答。「要懂得這個道理,首先必須分析他自己,由於長久以來人們都習慣按照他人的想法來思考,所以他從來沒有認真地去面對他的『我』,他從來沒看過自己的形象,一直以來也把身體和腦袋當作他自己,所以我才要你好好思考這個問題:我是誰?」
他停了一會兒,讓這些話浸滲到我的內在,我熱切等待他接下來要講的話。
「你要我跟你解釋什麼是真實的自我,該怎麼說呢?一般我們所熟知的、屬於個人的那個『我』的感受,其實是從那真實的自性本質中升起的,然而當你真正進入了自性當中,『我』就消失了。」
「消失?」我重覆,「一個人怎麼可能失去對於自己的感受?」
「腦子裡所有的思想中,最原初、也是最重要的概念就是『我』,只有在這個概念成形之後,其它概念想法才得以興起。也就是說,頭腦裡有了第一人稱的『我』,然後才會有第二人稱的『你』。如果你可以順著這個『我』形成的軌跡追溯、回到源頭,你將會發現正因為『我』是第一個形成的概念,所以也會是最後一個消失,這是一個可以親身體驗的事實。」
「您是說每個人都可以經由這樣的檢視回到自性當中?」
「沒錯!那是可以做得到的,不斷往內溯源直到這個『我』、這個最後一個概念慢慢消失為止。」
「那麼還剩下什麼呢?」我問,「到時那個人會不會變得毫無意識,或變成一個白癡?」
「不可能!相反的,他的覺知意識將達到不朽,而且得到真正的智慧。那時他將喚醒真實的自性,也會認識到人類真實的本質。」
「但那個對於『我』的感受還是存在吧?」我堅持。
「『我』這個概念只附屬於這個人、這個肉身和頭腦。」馬哈希平靜地回答,「當一個人第一次體認到他的真實自性之後,某種東西將會從他生命的深處升起、佔有他,那『某種東西』遠遠超越思想、心智,無限無極、神聖而不朽,有的人稱那為天堂,有人稱為靈魂、也有人稱為極樂世界(涅槃),我們印度教徒稱之為解脫,你可以給它任何你喜歡的名稱。當那狀態產生時,一個人不但不會迷失自己,相反的,那時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我放下了我,我回到了我

構成我早期冥想主軸的內在自我質問是直到最近才逐漸停止的。在之前那段時期,我反覆地多次輪番質疑自己,我究竟是如何地意識到自己在身體、情緒與心智各層面上所經驗到的不同感受,但是由於過程太過枯燥、令我感到不耐,所以到最後都一一棄它們而去,隨後並轉而將冥想的重心放在將意識往它自身的核心聚焦,努力讓自己覺知到它的源頭。而現在,最重大的一刻來臨了。在意識專注的靜定狀態中,心智會向後退去、回歸到它自身,此時一個人原本熟知的世界也將開始淡出他的意識、隱身到一個像影子一樣模糊的背景中。有這麼大約片刻的時間,當這個人達到心靈上某種程度的空白狀態後,他會明顯感覺到自己被一種純粹的空無所包圍。在這個時候,他必須盡可能地維持他專注力的深度,而且固定在那個點上不動。但是光是想離開我們每天那種虛擲光陰、只活在表面的懶散生活,然後往自己的內在觀照、把全副心神都鎖定集中在某個特定的點上,就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呀!

然而就在今晚,我竟如閃電般地迅速抵達這一點,而且途中只跟在成功之前往往會出現的連續性意念流動發生輕微的衝突。我的內在世界突然湧現一股全新的大能,它化為有力的行動,帶著我以所向披靡的速度進入我更深層的內在。就這樣,第一場偉大戰役圓滿結束了,而且幾乎不費一兵一卒,隨之而起的是一種愉悅、歡喜、舒適的感覺,順利達到它的高潮。

在接下來的階段中,我已經能夠和心智脫離開來,意識到那只是思想,一個直覺的聲音告訴我:那不過是一種工具罷了。我正用一種詭異的超脫心態注視著那些思想念頭。到目前為止被證實只能讓一個人夜郎自大的心智思考能力,現在成了我亟欲逃避的東西,因為我在震驚之中看得一清二楚:一直以來我都是它的俘虜,只是自己不自知而已。在洞悉此事後,我內心突然有股慾望代之而起,要求我站在心智之外,只是讓自己單純地存在。我渴望潛入一個比思想還深邃的地方,我想知道將自己從大腦的尋常性束縛中釋放出來的感覺是什麼,然而這麼做必須是在自己意識清醒而且保持敏銳覺知的情況下。

能夠站在自己頭腦的一旁、注視它的每一個動作,好像它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一樣,同時冷靜地觀察各種念頭與思想的興起與寂滅,真是夠怪異的了,然而還有比這樣更怪異的,就是憑著直覺領悟自己正準備滲入內在的神祕地帶——那裡隱藏著人類靈魂最幽深的角落。我覺得自己就像哥倫布,即將踏上一片未知的新大陸。一股被完美地掌控與壓抑住的期待心情在靜默中令我不住地感到興奮。

但是要怎麼讓自己擺脫大腦似乎已由來已久的專制統治呢?我記得馬哈希從未建議過我應該強迫自己設法讓所有的思想停止。「追蹤每一個想法一直到它的源頭處」是他反覆強調的,「專注在你的真實自我直到它顯現它自己,到那時你的各種想法就會自動歸於寂滅。」因此,由於我感覺到自己已追蹤找到思想的源頭,這時我就對一路上引領我的注意力得以進入這個階段的積極而強烈的態度放手,轉而讓自己降服於一種徹底的消極,但是在同時仍然保持戒備、密切注視內心世界的動態,好像一條蛇在等待牠的獵物。

這種泰然自若的狀態持續掌權,直到我發現智者的預言成真了!思想的浪潮開始自然地消失,理性思維的邏輯運作降到零點,我被我的人生截至目前為止所經驗過最怪異的感受徹底地攫取。隨著我的直覺力迅速滋長,而它的觸角也開始伸向未知的領域,這時的我彷彿產生了一種時空錯亂、天旋地轉之感。向我回報我外在身體各種感官感受的訊息也不再被聽見、感覺與記憶。我知道就在接下來的任一個時刻中,我即將置身於所有的事物之外,站在構成這個世界的奧祕的邊緣……

終於,它發生了。思想像一支被撚斷的蠟燭那樣地熄滅了,心智退回到它真正的背景中,也就是說,覺知照樣運作,但是不受思想阻礙。現在的我總算察覺到自己曾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心存懷疑,然而馬哈希卻滿懷信心地表示是到達彼岸之人所必經的心境的提昇與超越。大腦從我眼前飄走,進入一種徹底懸浮的狀態,就好像它在深層睡眠中會進入的那種狀態一樣,但是卻絲毫無損於意識層面的覺知能力。我保持完美地冷靜,可以完全覺知到自己是誰、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然而這分覺知能力卻是超脫個人的,它從我本身個性的狹隘限制中被抽離出來,進而被轉化成某種崇高的存在,能對萬事萬物敞開胸襟、泛愛眾生。自我仍然存在,但是它是一種被改變過的、容光煥發的自性,因為此時已有一種遠遠高過於我那無關緊要的個性——也就是昔日的我,一種更深刻而神聖的存在往上升起、進入意識層面,而形成了我。

我得到只有天堂才有的全然自由與一種幾乎無法形容的幸福感。我的雙臂以
深刻的同情擁抱所有的創造物,因為透過有可能達到的最深入的方式,
我已明白想要了解宇宙與世間的全部真相不是只單靠去原諒你
所知所見所經驗的這一切,而是去愛眾生萬物全體。
我的心在狂喜中被重新塑造了。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