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8日 星期六

香港政治困局與惡夢

林沛理,牛津大學出版社(中國)英語教學出版總編輯,最新的一本書是《私想Private Thoughts:性、愛、自由、幸福、痛苦、宗教、男人與女人的私密聯想》(二魚文化)。
 
香港人可以不明白政治的複雜,但不可以不知道自己的利之所在。懂得怎樣從身處的環境之中得到好處,知道做什麼事情是有用、有益和有建設性,是香港人的傳統智慧(folk genius),也是這個小城屢屢締造奇蹟、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關鍵。經濟學家視香港為展現資本主義優越性的櫥窗,資本主義與香港人如魚得水,因為啟動資本主義的發電機——牟利動機(the profit motive)——本來就存在於香港人的基因。
今日的香港已經變得幾乎無法辨認,開明的自利(enlightened self-interest)彷彿在一夜之間被拋到九霄雲外。少數人所做的事情,違反自身基本和長遠的利益;多數人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利益受損,卻似乎什麼也做不了,漸漸被一種無力感吞噬。對很多香港人來說,過去一個多星期發生的事情像惡夢多於現實,因為這太不像香港,不可能發生在這個城市(It can't happen here)。
這不是說香港只能夠做一個「經濟城市」,或者唯利是圖是香港人的本分。絕非如此,但倘若香港人放棄他們的實用主義和務實思維(pragmatism)而變成被意識形態役使的空想家(ideologue),只能夠從恐懼而非利益的角度思考,他們為自己和整個城市炮製的就是一條後患無窮的災難方(a recipe for disaster)。
發展到今日,「佔中」的本質已經昭然若揭:真普選是假議題,名為佔中(環),實為抗中(央)。說到底,它無法接受的,是人大委員會對香港行使的權力。這個立場沒有言明但合乎邏輯的結論,也可能是這場運動的最終目標,就是給予香港人自決權(self-determination)。換言之,就其真正、最終的意向與目標而言(for all intents and purposes),「佔中」是一場地區要從所屬的國家脫離出來的分離行動(secession movement)。明乎此理,就知道為什麼北京絕不會撤回人大的決定。
北京說香港的政制改革涉及國家主權與國家安全,並非危言聳聽,而「佔中」只會令它下更大決心,為香港可能出現的最壞情況作好準備,英文所謂「confirm their worst fears」。任何頭腦清醒的香港人都會同意,要進一步落實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最合理、明智和切合實際的方法就是取得北京的信任;而反二十三條立法、反國民教育科和反大陸化,都不是取得北京信任的有效方法。北京收回香港主權十七年來嚴格遵守一國兩制,以共產政權而言可說是「難以挑剔」(on its best behavior),卻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拒絕和否定。

香港人爭取民主的目標很明確,但採取的手段卻有時幼稚得像一個淘氣的孩子,邊流著眼淚邊大聲叫「我要,我現在就要」(I want it and I want it now)。任何有一定工作經驗與人生閱歷的成年人都知道,經營一段關係,做成一宗交易,需要的是雙方遷就、相互讓步和互相忍讓。「Give and Take」是文明人相處甚至生活的方式,香港人常常批評大陸人不文明,並以兩地存在的所謂「文明差距」為榮,那為什麼在爭取最重要的事情上會表現得如此任性?民主不是在炎熱的夏天飲一杯冰水的「即時爽」(instant gratification),更何況香港有那麼複雜的殖民地歷史。
「和平佔中」一開始就自相矛盾,難以自圓其說。佔領本質上是一種侵犯和侵權行為(act of aggression),人群的集結本身已經有威嚇性,而不使用武力不可能堵塞道路和改變地區的用途。警察是否使用了過度武力值得深究,襲擊示威者的暴力行為更應該譴責;但不要忘記,製造滋生暴力的環境的人,比使用暴力的人好不了多少;而高舉雙手也不一定代表和平——心理學上有所謂「被動的攻擊性行為」(passive-aggressive behavior)。
野心家喜歡讀歷史,因為歷史教曉他們,要相信人民自毀長城的能力(People can always be relied on to act against their own self-interest)。從古以來,哲學家最關心的問題,是為何一個人知道什麼是好的,同時也有能力做到,最後卻沒有做;相反,知道什麼是壞的,同時有能力可以不做,但最後卻做了。這是在現實生活中經常發生的事情,學者將之歸咎於人的「意志力薄弱」(weakness of will)。
今日香港的政治困局,其實也是道德教育的問題——不是「知而不行」,而是「行而不知」。一些人做了一些他們認為是對的、好的事情,但他們真的懂得,真的知道嗎?■
perrylam@yahoo.com


標籤:佔領中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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