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柴胡桂枝汤
原创 艾永昌 艾御享堂
一、方义探微柴胡桂枝汤乃医圣仲景《伤寒论》中少阳太阳双解之妙方,由小柴胡汤与桂枝汤各半合方而成。其深意非简单药味叠加,实暗藏六经传变之枢机妙义。其组成:柴胡苦平,禀少阳春生之气,能启达郁遏之阳气;黄芩苦寒,清泻相火之燔灼;半夏辛降,通泄阴阳交争之结气;人参、甘草、大枣培中焦土德,实脾以御邪传;桂枝辛甘温通,助太阳经气外达;芍药酸收,敛阴和营以防过泄;生姜辛散,协桂枝解表,助半夏和胃。全方看似平淡,实蕴“枢转少阳以安太阴,调和营卫以固太阳”的三阴三阳转换玄机。
此方最妙处在“半量”之法。少阳为枢,贵在轻灵透达,若药过重则反伤枢机;太阳主开,需保持适度开泄之力。半量相合既防桂枝汤过汗伤阴,又避小柴胡汤重剂泻阳之弊,正合《内经》“少阳为枢,太阳为开”的气化特性。清代医家周岩在《本草思辨录》中点破:“小柴胡重在转枢,桂枝汤重在调和,二方相合则枢转中兼得开阖之妙”,此语道破方剂组合的天机。二、病机阐幽柴胡桂枝汤所治之证,乃太阳表证未解而邪犯少阳的过渡状态。然深究其理,实关涉三焦膜腠理论精微。唐宗海《血证论》云:“三焦腠理即人身之膜膈”,邪犯少阳实乃病邪深入膜原之间,致使阴阳升降失序。症见“发热微恶寒,支节烦疼”是太阳营卫不和,“微呕、心下支结”为少阳枢机不利,此正邪搏击于半表半里之膜腠分野。
尤在泾《伤寒贯珠集》揭示:“此太阳之邪传至少阳,而表证未罢,故取桂枝之半以解太阳,取柴胡之半以解少阳。”然更深层机转在于:桂枝助阳气外达以通太阳经腧,柴胡疏利胆腑以转少阳枢机,两相配合使膜原之邪得从腠理而解。近代经方大家曹颖甫在《经方实验录》中记载数例“寒热交错伴骨节酸楚”之证,皆以本方取效,正是把握了“邪在膜腠”这一关键病机。三、证治钩玄运用此方首重脉证鉴别。典型脉象当见浮弦而略带缓象,浮为太阳表邪未净,弦为少阳枢机不利,缓示中焦之气未败。若脉见沉紧则恐邪入三阴,纯弦无浮则少阳独病,皆非本方所宜。舌象多呈薄白苔而边尖略红,此表邪未全入里而已有化热之势。
症状组合尤需把握“寒热交错”特征:既有恶寒发热之表证,又见心烦喜呕之里证;既见头项强痛之太阳经证,又现胸胁苦满之少阳腑证。最特异者当属“支节烦疼”一症,不同于桂枝证之全身酸痛,亦异于柴胡证之胸胁苦满,乃邪气游走于四肢膜理之间,清·徐灵胎谓之“如风穿竹隙,无孔不入”,正形容此种邪犯膜腠的特征。四、案例鉴析案例一:(范文虎医案)变证迭出与方机转换之玄微。昔年江南名医范文虎曾治一妇人,症见每日申时寒热如疟,四肢关节掣痛,心下痞硬欲呕。前医或投白虎汤清热,或予附子汤温阳,皆罔效。范氏诊其脉浮弦而重按无力,舌苔白滑而根微黄,断为“太阳少阳合病而中气已伤”,竟投柴胡桂枝汤原方,仅将生姜易为干姜,三剂而寒热除,再剂而痞痛消。此案妙在识得“申时发病”乃阳气衰微之候(申时属膀胱经主令),肢节疼与心下痞并见正合“支结”之象。生姜换干姜者,因苔滑脉弱示中阳已损,非守中方不能建功。
案例二:(江尔逊医案)外感后遗征。现代经方家江尔逊曾治一少年,外感后遗留阵阵烦热,汗出如洗而恶风不止,四肢酸楚难以屈伸。西医诊为“神经功能紊乱”,投镇静剂反增呃逆。江老察其脉浮缓中兼弦象,舌面湿润而边有齿痕,断为“营卫不和兼少阳郁热”,遂予柴胡桂枝汤加龙骨牡蛎。一剂汗减烦轻,五剂诸症若失。此案精妙处在于识得“汗出恶风”非纯太阳表虚,兼“烦热呃逆”乃少阳郁热上冲,加龙牡既敛汗又镇逆,深合“心烦甚者加龙骨牡蛎”之古训。
案例三:小儿迁延性咳嗽案。患男,7岁,外感后咳嗽月余不止。初起发热恶寒,西医诊为支气管炎,予抗生素及止咳剂,热退而咳不止。症见咳声阵作,咳甚则面红呕恶,痰少难咯,日间咳轻而入夜加剧。伴鼻塞清涕,手足心热而脊背畏风。曾历三医,或宣肺或润燥或化痰,皆乏效。
刻诊:患儿精神不振,两颊泛红,咽喉略红而不肿,舌质偏红苔薄白微腻,脉浮弦而数。腹诊见胸胁苦满,腹肌轻度紧张。此乃太阳表邪未彻,陷少阳膜原,肺气失宣而枢机不利。投柴胡桂枝汤加味:北柴胡6g,嫩黄芩4g,法半夏5g,西洋参3g(另炖),炙甘草3g,桂枝尖4g,生白芍5g,鲜生姜2片,大枣3枚,旋覆花4g(包煎)。
方中取小柴胡汤转少阳之枢,桂枝汤调和营卫,旋覆花宜肺降逆。特别减黄芩用量防过寒遏邪,西洋参易人参兼顾气阴。嘱煎取200毫升,分五次温服,忌生冷瓜果。
一剂后当夜咳嗽减半,呕恶止;三剂尽而咳止七八,背畏风除。去旋覆花再进三剂,诸症悉平。此案妙在识得“夜咳甚”非单纯阴虚,“呕恶伴胸胁满”乃少阳枢机不利之关键,太阳少阳两经同病,非双解不能建功。
案例四:女子更年期汗证。患女,46岁,汗出如洗三年有余。昼则头面烘热汗涌,夜则寤寐盗汗湿衾,伴阵阵寒战如疟,每日发无定时。西医诊为植物神经功能紊乱,激素替代疗法未效。刻诊:面色㿠白而两颧潮红,言语急促而声颤气短,手掌潮湿而指尖厥冷。
诊其脉浮取弦数,沉取弱涩,舌淡红边有齿痕,苔薄白润。腹诊见心下痞硬,脐上动悸应手。此乃阴阳失调,营卫不和,少阳枢机不利而三焦水道失司。予柴胡桂枝汤合方:川柴胡12g,枯黄芩9g,姜半夏10g,吉林参6g(另炖),炙甘草6g,川桂枝9g,杭白芍9g,生姜5片,大枣6枚,生龙牡各15g(先煎)。
方中桂枝芍药调和营卫,柴胡黄芩转枢少阳,龙牡潜镇止汗。尤妙在参、草、枣补益中气,奠安中州以溉四旁。
服首剂当夜盗汗减半,三剂后寒热发作间隔延长。复诊脉转缓和,去黄芩减柴胡量,加茯神15g。守方调理月余,汗出恢复正常。此案关键在把握“寒热如疟”之少阳病机,“自汗盗汗并见”之营卫不和,更借腹诊“心下痞硬”佐证柴胡证,故能取效。
案例五:青年颈椎病案。患男,36岁,公司高管。项强头痛二年,加重月余。颈项不可转侧,右臂麻木掣痛,伴头晕恶心,午后低热(37.2℃左右),口苦咽干。磁共振示:C4-C6椎间盘突出,经牵引按摩未效。
诊见其颈肌僵硬如板,胸锁乳突肌压痛明显,舌暗红苔白腻,脉弦紧而浮。此太阳经腧不利,少阳枢机失畅,经气郁阻于颈项。遂予柴胡桂枝汤加味:春柴胡12g,条黄芩9g,姜半夏9g,北沙参12g,炙甘草6g,川桂枝9g,赤白芍各9g,葛根18g,羌活6g,生姜5片,大枣6枚。
方中葛根为太阳颈项专药,合桂枝芍药舒缓筋脉;羌活助柴胡升散郁阳;赤白芍同用兼取活血和营之效。
服药五剂,项强痛减半,低热退。复诊加桃仁9g、红花6g活血通络,续进十余剂,活动如常。此案深得“支节烦疼”治法精要,以柴胡桂枝汤双解两经,更借葛根专达太阳经腧,遂收捷效。
案例六:无名发热案。患男,39岁,低热缠绵四十余日。体温徘徊在37.3℃-37.8℃之间,午后为甚。伴四肢酸楚,胸闷脘痞,纳呆泛恶。经全面检查未明病因,抗生素、抗病毒药无效。
其虽发热而反欲衣被,虽口干而不欲饮,舌胖大苔白腻微黄,脉濡数而左关独弦。此湿热郁遏膜原,太阳少阳同病。处柴胡桂枝汤合达原饮: 软柴胡10g,桂枝尖6g,生白芍10g,枯黄芩6g,草果仁5g,厚朴6g,花槟榔8g,法半夏9g,白人参5g,炙甘草5g,生姜3片。
方取柴胡桂枝汤和解表里,合达原饮开达膜原。特别轻用桂枝取其通阳化气之功,草果、厚朴燥湿辟秽。
两剂后热势顿折,四剂体温复常。去草果、槟榔,加茯苓15g健脾化湿,调理一周而康。此案妙在参合舌脉,断为湿热郁遏膜原,巧将柴胡桂枝汤与吴又可达原饮融合化裁,实乃经方与时方合用之妙笔。
五、化裁心法药味增减与剂量权衡之微妙。本方化裁之要,首在比例权衡。若太阳证显,可增桂枝芍药之量;少阳证重,可加柴胡黄芩之比。仲景原方中柴胡用量四两,桂枝一两半,比例近三比一,此乃保少阳枢机为主导之微义。清代汪昂在《医方集解》中特别指出:“若寒重者桂枝可加,热重者黄芩当增,然柴胡为君之位不可移易。”
兼证化裁尤见功力:若兼太阴虚寒而见腹痛便溏,可仿柴胡桂枝干姜汤义,减黄芩增干姜;若挟阳明燥结而见便秘口干,稍加大黄即成大柴胡汤法度;若气郁甚而胁痛彻背,加枳实、香附则寓柴胡疏肝散之意。近代章次公曾治一例“寒热往来伴腹泻如水”者,用本方去黄芩加白术、茯苓,三剂而寒热止,五剂而泻愈,正是把握了“少阳不和兼太阴寒湿”的病机转化。六、古今对话经方现代应用之拓展与反思。在现代临床中,此方应用已远超伤寒原旨。日本汉方家大塚敬节常用此方治疗“感冒后遗留的周身不适”,认为其能调节植物神经功能;台湾张步桃推广用于过敏性疾病,取“调和营卫、转枢气机”之功。然须警醒者,现代医家易陷入“对症用药”误区,见发热即投柴胡,见汗出就用桂枝,失却了“脉证合参”的精髓。
最深层的医学思考在于:本方揭示的中医“和解法”思想,实为处理复杂性疾病的重要范式。当今疾病多呈多系统交织、寒热虚实错杂之态,正与柴胡桂枝汤证“表里同病、阴阳失调”的病机特点暗合。吾辈当继承的不是固定方药,而是这种“动态把握病机、多方协调化解”的中医思维范式。正如清代柯琴在《伤寒来苏集》中所言:“仲景制方,非为治一病设,乃示人圆机活法也。”结语:柴胡桂枝法如一幅精妙的太极阴阳图,太阳为阳仪,少阳为阴仪,中焦土德为阴阳交界线。其方义之深、法度之严、化裁之活,堪称经方“和法”之典范。此方不仅为掌握一方一法,更是对中医整体思维、病机理论的深度淬炼。当今医学分科日趋精细之时,此法整体调控、多方微调的治疗智慧,值得医者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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